曾聽人說過,婚姻是第二人生,會碰撞自己的許多舊有價值觀、生活習慣,甚至是會讓你徹頭徹尾的被擠壓進而被改變;但這樣的情況在我和LK身上並沒發生。我們的三觀相似,生活目標雷同,生活大小事幾乎是他一手包辦,我則會在他疲憊時自動勤奮於家中大小事、傾聽他的話語。
LK的家族龐大而溫暖,我們結婚後獨自住在高雄,和他北部的家人都是逢年過節才會見面,因此特別珍惜相處的時光。所以,除了財務上的打理與規劃需要偶爾溝通,我幾乎沒感受到婚姻關係對我們的壓力,反而對我們來說,是親手打造彼此心目中理想家庭的喜悅。
但這樣的時光並不長久,在婚後很快地有了孩子,和一開始規劃的不一樣。
我很期盼自己能夠給孩子「我理想中的生活和品質」,因此原本是希望把孩子的所有費用,以及自己的生職涯規劃都達標以後才懷孕生子;預計在33歲懷孕,35歲依照身體及生活狀況決定是否再生第二胎。
所以當我得知自己懷孕的當下,雖原本就期盼可以組成3人的小家庭,卻提早了2年,因此一路慌忙的準備生產、月子中心、孩子的食衣住行育樂等費用和用品,一切的一切,都不在我的完美理想規劃裡,挫敗和壓力也在心中埋下了種子。但又不希望在懷孕期間便使孩子感染了我的負面情緒,我一路透過靜心冥想、頌缽音療、運動健身、如常的工作與聚會玩樂,使自己能夠承接這個生活中突如其來的大變化,甚至好友還特地聘請了資深的泌乳師來幫助我習得生育孩子應該要有的先備知識,降低我的不安全感。
在孩子出生的前一晚,我還是發生了嚴重的恐慌,無法安心地躺在床上休息,呼吸急促又困難,天花板和地板都在旋轉和搖晃,我太害怕了,一切就快要失去控制。也是因此,我才意識到自己對於「不符合期待、無法掌控未知」這件事情的執念有多麼的重,即便意識層面再怎麼說服、誘騙自己,都不如誠實的身體告訴你的真相。
是的,我不能接受,在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卻要迎來一個孩子。我希望她是一個能夠在幸福快樂無憂的生活環境下成長的孩子,同時希望我是有十足準備的,不慌亂的父母。
Abby出生後,我又感動又焦慮,所有的擔心全都浮上心頭,接著,因為從沒有過育兒經驗,媽媽早逝、疫情期間又不允許任何探視,雖然樂得可以好好休養,但卻一天比一天憂鬱,因為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有準備,但這個脆弱而精緻的小生命就已經加入我們的生活了,甚至因為在月子中心的封閉感,又再度恐慌發作。
要出月中前,我們申請了母嬰同室,孩子哭鬧,不管怎麼安撫也停止不了,我們多次打電話請護理師進房協助,後來,我和LK輪流把她抱在懷中,睡在沙發上她才能安心睡著。這時我的心裡只想著:「接下來的日子,怎麼辦?」,好希望能夠有個令人可以依靠、有經驗的長輩在我的身邊告訴我該怎麼做。
當下,我們馬上到保母社團搜尋到宅保母,希望她能協助我們適應和了解到底該如何照顧Abby,幸運的,後來我們在她的協助下,逐步學習如何照顧一個新生兒,也知道父母的情緒會直接的影響孩子,我們緊張,孩子就會更緊張,所以他會和我們共感而焦慮、而哭泣。
雖然已經較懂得如何照顧孩子,但腦海中還是有滿滿的藍圖與期待,該給孩子什麼樣的生活、用品、環境、教育,一切的一切都堆疊成我的壓力,當然,同時也是我的動力,在這期間,我也為親子教育與關係看了許多書、上了些課,只希望自己能夠做些功課,並當好媽媽這個角色。
一路上,一直努力的想要更好、再更好,但是逐漸的,我發現我好疲憊、好累。
我意識到,有時候我需要一點自己的空間,有時候不想要這麼高度關注某個人,有時候想要擁有一些自由,有時候想擺爛什麼事情都不管,甚至有時候會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懷孕生子,不需承擔這麼大、這麼長遠的責任。
一開始只是偶爾會冒出這些想法和需求,但總會因為愧疚和自責而不去傾聽自己的心聲,後來這些被我壓抑的一切,都逐漸轉變成了情緒和不耐,甚至是睡眠障礙、身體上的不適,這才不得不面對,進而去發現自己對於媽媽這個角色的要求有多高,有多麼的理想化,有多麼多不可思議的期待和投射,而我發現,這幾乎是很多媽媽都會產生的共同模式。
我開始反思自己是否也是這樣想像和要求自己的媽媽,而這些對自己的要求裡,有些是我的媽媽沒有做到的,有些則是我希望延續的,那全都是我理想中被對待的方式與彌補。
但在這種想像中,我還能如實的接納自己的樣子,看見孩子的模樣嗎?而孩子將會在這樣的母親身上,習得什麼?
還記得,剛到印尼的前幾天,有許多無法從台灣運輸過來,需要採購的用品還未到位,所以,生活上的打點都還一片混亂,常在疲憊中直接入睡。有一晚,奶瓶消毒機的蓋子忘了蓋上,隔天早上要拿奶瓶泡牛奶時,發現有壁虎跑進去了,當時我驚嚇得幾近崩潰,又難過又憤怒的大哭、搥打著床鋪和枕頭,把臉埋進棉被裡大聲而綿長的尖叫,LK只能在旁不停地安撫、陪伴我。我氣我自己就是個糟糕而混亂的媽媽,我恨自己為什麼無法將孩子的生活打理好,連一個奶瓶的潔淨和維護我都做不到,等我停止哭叫的第一件事,我抬起頭來,告訴LK我要訂機票回台灣,就在此時,Abby跑來拍拍我的背,接著對著我笑,呵呵呵的笑。
她並沒有認為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剛剛也確實沒有發生什麼嚴重的事,嚴重的是我的理想,切切實實的被打破,我才會如此憤怒和反抗;而孩子一直都是處在當下的,他們只是如實的看見發生了什麼,而我卻已經從一隻壁虎連結到整個母親角色的失敗。
我終於發現,人是無法同時活在想像之中,但卻又存在於當下的,事實是,每當我自責、愧疚或是不滿的時刻裡,我都在一次次的遠離自己和孩子同在的時光,而這樣結果,提醒了我,若我持續這樣的模式,我不僅是將自己困在自己建構的虛幻理想中,也迫使我的孩子要認可這種框架和好與壞的標籤之中。
此時的Abby,其實並沒有過上我理想中想給她的童年生活,我也還沒成為我理想中的媽媽,因為我的理想中,我會擁有一個舒服且方便操作的廚房,幫孩子利用原型食物製作營養均衡的每一餐,有一個和孩子關係良好的助手或保母和我一起討論和設計孩子的教育及發展(這部分LK育嬰假期間意外達成了),有健康的身心還有體力陪伴孩子上山下水一起玩遊世界,無論是工作或事業都應該已經進入穩健期,在孩子2歲以前完全不使用任何3c用品。
盤點了自己的理想與現狀的落差,便可以知道自己不斷層疊的期待造成自己很大的壓力,並且是不斷對「現狀」說NO的狀態。排斥和厭惡自己的生活並非自己所想這件事情,讓我耗費了許多時間在自責、反覆檢討過往的錯誤選擇、並不斷對於達成目標這件事情產生急迫感,進而焦慮和因挫敗而易怒。
這是我最不希望見到的自己,如果我要使自己的身心穩定,進而讓孩子學習,覺察自己的狀態便是必要的修練與功課,我發現,若設定生活目標造成身心負擔,代表自己只是不斷地對現狀說NO,無助於身心健康以外,也難有進展。反而,當我能如實的對生活說YES,接納臣服於自己的每一刻、每一個和理想不同的現狀,不耗費能量在拒絕當下所「是」,接著才會有最好的能量和最精準的行動往目標移動。
因此我開始一點一滴地把自己的抗拒和自責放下,看見自己此刻的生活和狀態:我是一個還沒成為自己理想中樣子的媽媽,但此時此刻我的人在這裡,我的心也在這裡,陪伴我的孩子分秒的成長,並且當我每次覺察自己的憂鬱是來自無法接納當下的樣子時,我能輕柔的帶回自己,如同我希望孩子能學習到的那樣,永遠仁慈的擁抱自己的挫敗,並且在「當下」見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