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她時間,而非時代。」(張亦絢《永別書》)
「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爛的人」是挪威青年對自己失望時描述自己的句子。自我評價變成成句,我們可以觀察到主觀的自我認識實際上有著客觀的背景:是什麼樣的時代讓二十歲世代的人共有這樣的心靈?是以,儘管本片的絕對主角是茱莉(如同法文片名《茱莉(十二章節)》(Julie (en 12 chapitres))),尤沃金·提爾通過各種設計暗示我們應該以「第一人稱複數」的方式來觀看茱莉的人生(呼應電影第十章「第一人稱單數」)。從這個角度出發,我想談這部電影所觸及到的,屬於當代的世代問題。
首先從形式說起。兩種不同調的風格元素貫穿全片:聚焦於茱莉的淺景鏡頭和旁白,前者將敘事錨定在茱莉的主觀觀點、後者給予我們敘事外的客觀視角。在序幕前一段約莫四十秒的開場,鏡頭邀請我們欣賞茱莉的美 — 綁起的頭髮露出頸背線條,模糊的後景映襯整個側身,陽光灑落在黑色洋裝上。茱莉位在畫面正中央,叼著菸,臉若有所思,漸漸背向我們看向遠方,沈浸在某種思緒中。遙遠的模糊的地景將在片中重要時刻不斷出現,而茱莉是地景唯一的觀看者。然而,無論從背後或正面,我們看著茱莉各種表情變化,但仍無法言明茱莉的千頭萬緒 — 因為茱莉也無法有條理的分析自己的潛意識。
唯有在茱莉和艾克索分手的場景中,導演暗暗放入的一幅寫著“Weltschmerz”的海報可以提供一種閱讀框架:Weltschmerz(直翻為「世界之痛」)是一種情緒,認為世界不斷令我們失望。在當代更是如此:全球環境危機、遠處的戰爭、不可見的未來(註1)。苦難二十四小時推播,如今的世界也許比伯格曼《假面》的電視裡,越南人民烈火焚身的時代更加令人無力。但Weltschmerz是主觀的:覺得世界讓我們痛苦,是因為我們將自身的情感投射在世界上。當茱莉看著遠方,那裡僅是尋常場景,也就是說,當茱莉覺得任何地方都無所適從,並非真有一個具體事物困擾著她,而是她無法與自己的內心騷動共處。
但這既非茱莉獨有的個人特質,也不是自外於社會的無病呻吟。在序幕(epiologue),我們由旁白的角度來略讀茱莉的二十前半變幻莫測的人生選擇:醫學生、心理系學生、攝影師;旁白提供我們茱莉何以如此騷動的原因:太多的資訊、太多的苦難,茱莉決定換一支非智慧型手機,她從外在世界逐漸撤退,尋找靈魂的解答、轉向藝術。但旁白也同樣提示,茱莉並非這世代的特例:當茱莉走進心理系教室,鏡頭俗爛地以慢動作淺景鏡頭表現茱莉正陶醉於自己勇敢的選擇,周遭人物都僅是輪廓。但當鏡頭轉為深景,走道另一側的同學面貌變得清晰,旁白說:「茱莉的同學們都在飲食失調的邊緣」。茱莉和她們之間真有什麼不同嗎?
雖然旁白的介入次數並不多,但這個聲似茱莉的第三人稱旁白卻和電影章節安排密切相關:在第六章,電影鏡頭轉向茱莉第二個男友艾文,旁白同樣地略讀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以全知視角替他說「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爛的人」,因為他決定和覺醒、投身環保和社會正義的女友分手,投向茱莉的懷抱。這段描述替艾文這個角色增添厚度,他那與外表不相稱的悲觀主義、受前女友影響而熟知零碎的環保危機,隱隱說明他為何安於一份沒有前景的工作。旁白讓觀眾得知比茱莉更多的資訊,所以當茱莉對艾文做出殘忍評價時,我們也能感受到茱莉彼時的侷限。
和極淺景深的鏡頭為對比,少數讓世界全在焦距內的重要場景,是茱莉將時間停止,決定離開艾克索的那段魔幻時光。除了逼真的展示這項電影特效,這個段落不做淺景的處理,是為了和前述的地景做對比。唯有在這個獨立於時間之外的空間中,茱莉才感受到世界與她同步;這個暫停的世界無疑是她某種想望的投射,而這世界也回應了她;靜止的人事物是她驚人決斷的舞台,而她是唯一自由的主角。
想做人生的主角 — 這願望恐怕並非當代特有,但在如此強調個人特質,自我品牌的時代,它確實被眾人放在自我關照清單的首位。我們遭遇的是一個主體的難題:當主角是茱莉這樣有自覺且聰明勇敢的人(她能誠實且挑釁地寫下「metoo時代的口交」文章),為何她還是感到迷惑,無法從這樣的意識形態中離開?哲學家史蒂格勒 (Bernard Stiegler) 曾以科技灌食我們的知覺迴路直至短路來說明,為何當今的世代間產生斷裂,年輕世代成為無歷史感的單子個體(註2)。雖然史蒂格勒的科技理論套用在此恐怕太過空泛,但我想強調的是,歷史感,或者說時間感的喪失,可以解釋茱莉難以說明的茫然與焦慮。茱莉失格的父親是第一個世代感消失的因子,他躲閃、不負責任的行為被大家看在眼底,卻被輕輕放過;失職的父輩切斷了與過去的聯繫。當然,電影並非只強調父親象徵的消逝;再一次的,我們從旁白獲知了三四百年來茱莉母輩的歷史,但寥寥幾張照片和墓碑,以及她們生養幾個小孩的資訊以外,我們無從得知更多。世代是由女人傳下,但旁白的簡述卻更暴露女性在歷史中的缺席。而另一方面,因爲末世氛圍而產生的消極厭世,則是阻斷另一方向的時間感 — 未來。史蒂格勒以「我他媽的才不在乎」來概括新世代的犬儒主義,然而,在茱莉和艾文身上,我們所看見的更像是資訊過載的短路 — 當下已經有太多事要杞憂,注意力被稀釋,未來如果不是被簡化為泛泛的世界之痛,就是全面棄守的悲觀主義。
前後四顧心茫然。因此,茱莉對「當下」的迷戀不僅製造了浪漫喜劇的效果,也指向更大的人生/社會課題,並且和電影各章節的形式相呼應。例如在陌生人派對與艾文一期一會的準偷情遊戲,例如茱莉的魔幻時刻,鏡頭內事物慢了下來乃至時間暫時停止,茱莉彷彿掌握了時間,甚至人生。這個「當下」的陶醉感在故事後半被兩種時間打亂:一是過去,來自艾克索的病訊;二是未來,茱莉懷孕了。
淺景鏡頭在艾克索與茱莉於醫院戶外談話時發揮了不同功能:相較於前面的「陶醉」或「沈思/迷惘」,茱莉此時不再朝向自身或做為自身投射的地景,而是艾克索深剖內心的自白,淺景這時強調了兩人的專注與親密。艾克索緬懷過去一切尚未煙消雲散的時代,那是屬於他那個世代的記憶與感性。淺景鏡頭將兩人正反拍對話的背景徹底模糊,營造私密的空間感,茱莉的上半身幾乎要從背景中跳出,她專注聆聽,我們在此再次看見她在凝望遠方時表情展露的千迴百轉,只是這次她不是沈溺於自身情緒,而是試圖理解、共感他人(我們可以回想,在這段落之前,茱莉與艾克索對話時幾乎都同時間想著別的事情)。
時間似乎開始在茱莉身上運轉 — 我的意思是,她開始連結起過去與未來 — 和艾克索共同回顧過去的同時,她也向他詢問:她能否成為一個好的母親?前面我提到,母職的歷史往往不在大寫歷史中,母親的形象往往是被建構出來的「聖母」或符合父權需求的形象(例如顧家的無性的生產機器)。所謂「好的母親」這個問題,在艾克索和茱莉的對話中並非「依循傳統/放棄責任」兩種對立,而是去想像另一種未來 — 而且這未來之中是有他人的。
但導演並沒有要給出一個明確的解答,指出未來應該如何,而是讓未來與過去重新連結,從而指出我們的有限性:在這個新自由主義時代,我們相信自我打造讓一切都有可能,但在頌揚無限的時代中,「寄生有放棄常識、放棄真實與放棄節制的因子:變成夢幻之人」(註3)。電影尾聲以兩種死亡提醒了人類的有限:當艾克索病危,無法撐過當晚,茱莉漫步在深夜的奧斯陸,場景和時間暫停那刻產生對比,時間流逝的實感已經無法再更真實;當茱莉看著日出,那代表艾克索已逝,成為茱莉的回憶。當茱莉流產,她鬆了口氣但表情複雜。這個未曾到來的生命和艾克索一樣以缺席的方式提醒,有各種不同的時間性共存於此刻:可能是過去,也有可能是一種虛擬式(conditional)。與《鈦》的混種嬰孩對照,在流產這個情境中,介於生命/非生命之間的胚胎一樣質疑線性時間,也提問關於世代傳承、女性身體,還有關於未來的艱難問題。如我的篇名所示,這是個「你」不在的時代 — 艾克索或胚胎都不在了,但他們以另一種方式塑造茱莉的主體經驗。
茱莉繼續攝影師的職業,成為片場的隨行攝影。原先帶有特立獨行意味的職業轉為另一藝術的配角。藝術家的個人印記在隨行攝影中退隱。但最後,茱莉引導片場女子的情緒,紀錄下她的徬徨,茱莉以缺席的形式表現了另一女子的歷史。在這個套層結構(mise-en-abyme)裡,茱莉既是鏡頭的關注對象(攝影機仍專注於她),也是關注他人的鏡頭,第一人稱複數於焉完成。照片雖然定格時光,此時卻有了聯繫過去與未來的能力:照片儲存已經過去的瞬間,是為了給未來的餽贈。
- 關於當代 “Weltschmerz”的大眾論述,請參考 “It’s time to dust off the word weltschmerz,” https://www.theguardian.com/lifeandstyle/2015/jan/16/time-dust-off-word-weltschmerz 以及“THE ERA OF OUR DISCONTENT,” https://psmag.com/social-justice/the-era-of-our-discontent-angst-weltschmerz-world-pain-96024
- Stiegler, Bernard. Taking Care of Youth and the Generations. Stanford UP, 2010.
- 張亦絢,《永別書》。木馬文化,2015。頁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