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山魚譜》劇照。由薛景求飾演丁若銓(圖源:捷傑電影)
黑白畫面上,一艘小船隨著波浪在海面飄蕩,船上坐著一個面容消瘦、眉頭深鎖的男子,側著的臉緩緩轉過頭來,用深邃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這座猶如被墨水浸黑的鬱鬱小島,也是他即將待上14個年頭的居所。
電影由此開場,逐步揭示朝鮮文人丁若銓(薛景求 飾)因辛酉迫害(신유박해)被貶,又輾轉被流放到朝鮮半島西南端最偏僻的流放之地——「黑山島」,在島上邂逅了漁夫張昌大(卞約漢 飾),成為他開始編纂《茲山魚譜》的契機。
相比弟弟丁若鏞被譽為朝鮮實學思想集大成者,並留有500餘部著作,兄長丁若銓在維基百科上卻僅有寥寥幾行介紹,傳世書籍更只有《茲山魚譜》一書。本片正是聚焦在這麼一個充滿神秘色彩、逐漸被世人淡忘的文人身上,並以短短一頁篇幅的〈茲山魚譜,序章〉作為主要基底,令人不得不讚嘆編劇寫故事的功力。
照理說,丁若銓遭貶謫流放的背景應是沈重抑鬱的,但電影在主線劇情之上,巧妙地加入了幾個喜劇人物,如愛慕丁若銓的可居嫂(李姃垠 飾)、趨炎附勢卻又可憐兮兮的別將(趙宇鎮 飾)等,並穿插許多丁若銓與張昌大兩人不時鬥嘴、犯傻的喜劇橋段。這些安排讓該齣歷史電影更顯得像是一部輕鬆小品,一面逗得觀眾噗哧一笑,一面給予觀眾深刻的反思。
▲《茲山魚譜》劇照。由卞約漢飾演張昌大(圖源:捷傑電影)
這部電影,令我產生四層思考。
其一,學習的意義是什麼?
當丁若銓問身為賤民而不能科考的張昌大:「你為什麼讀書呢?」他回答:「因為這樣才能活得像人。」起初張昌大僅憑對學習的渴望而學習,但隨著知識漸長,他開始有了與他人較勁、考取功名的野心,同時,這份野心也把學習變成一件痛苦的事。
當今用功苦讀的學生們又何嘗不是如此?讀書的目的就是為了考試,考上好學校就有機會找到高薪工作,所以很多人一從學校畢業就立馬拋開書本,停止了學習。也就是說,學習從來不是學生自願的、渴望的,而是一個賺錢的手段,那學習又怎麼會快樂呢?
其二,學問的意義是什麼?
因推崇西學、信奉天主教,丁若銓以「邪學罪人」的罪名被貶,導致張昌大對其帶有偏見,認爲一個背棄程朱理學、不尊從國家傳統的人根本不值得尊重。直到丁若銓拿著一個飄洋過海的地球儀告訴他:「信奉天主的西方人,同時也相信地球是圓的,而我學習性理學,同時也能學習數學、幾何學,它們之間並不衝突,」這也正是朝鮮實學派的主張,認為只要能「學以致用」的學問就是好學問,正因如此,丁若鏞認為魚類知識也值得被記錄下來。
而這些侷限、排斥往往是來自於政治上的對立,就如東方因對西方的抵抗而厭棄西學,致使科學落後西方數百年。映照現下,兩岸間的對立、中美交惡、反韓等情緒,導致一國人民經常對於另一國家有刻板印象,將對方的一切與「不好」劃上等號,這樣的態度其實會錯失許多向他人取經的機會,最終只能望其項背。
其三,國家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丁若鏞自始至終嚮往的國度,是一個無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平等的民治社會,劇中他激憤道:「我用性理學接受了西學,國家卻連這樣一個我都無法接受,那麼性理學究竟是為誰存在的呢?」這段話直指性理學等特定思想、信仰早已淪為國家規訓人民的工具,而存在質疑、抱有歧見的人們則遭到驅逐。
這與當代的專制國家如出一轍,當權者為了鞏固政權試圖同化人民,不容許社會有其他聲音,而人民往往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以為這就是真理。
其四,生而為人的意義是什麼?
認真唸書、考取功名、為國奉獻,這難道就是最有意義的人生嗎?
丁若鏞在給張昌大信裡寫到:「像一個白鶴般清高地活著固然很好,但如同黑山一樣身在淤泥間仍堅毅、誠懇地默默生活,不也很有意義嗎?」究竟怎麼個活法才是有意義的人生,這個問題本該由每個人親自去賦予它意義,而非由別人決定。
看了一場感人電影、享用完一頓美味的晚餐、度過一個美好愜意的假期,這些時刻不都很有意義嗎?我想,這也是丁若銓在晚年的流放生涯中,最真切的體悟。
▲《茲山魚譜》劇照。丁若銓教張昌大論語,張昌大則教丁若銓認識魚類(圖源:捷傑電影)
全片的最後一個鏡頭定格在黑山島,畫面逐漸從黑白變成彩色,帶給觀眾一種雨過天晴、黑山不再陰霾的感受,似乎暗示著我們應該像黑山島一樣身在淤泥中卻活得精彩,抑或是說明,我們已從那個封建、壓抑的時代中脫逃。
文人不得志、被貶謫的故事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舉凡屈原、李白、杜甫、蘇軾、柳宗元等等多到數不過來,他們的故事從來不是商業電影的首選,該片卻叫好又叫座。不僅在全球影展上橫掃14項大獎,亦斬獲第42屆韓國《青龍獎》5大獎項,及第57屆韓國百想藝術大賞的殊榮,票房上同樣表現不俗,首週取得韓國週末票房第一,更於全球締造32億韓元(約7400萬台幣)的票房成績。
許多中國網友哀嘆,這麼一個富有「中國文化」的題材,中國、台灣沒能拍出來,反倒讓韓國搶先了。而我認為,這不僅與電影工業的成熟有關,更是導演李濬益(이준익)一直以來默默耕耘的的成果。
熟悉李濬益的觀眾便會發現,他過往的作品皆以歷史題材為主,如2014年《思悼》(사도),講述的是思悼世子被父親英祖關進米櫃活活餓死的歷史悲劇。又如2016年的《東柱:時代詩情》(동주),描寫朝鮮日治時期的獨立運動詩人尹東柱,從抗爭到死於獄中的悲慘故事。《東柱》與《茲山魚譜》相同,全片運用詩意的黑白鏡頭,且將文學作品與電影情節交錯結合,可見《茲山魚譜》的成功早有先例。
李濬益曾說:
「雖然人類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流逝、時代的變遷而改變,但是最終,通過不斷的反覆上演,過去、現在與未來都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相互關聯的⋯⋯。對觀眾來說,有可能會覺得這部電影是跟自己無關的某一國家的故事,但裡面其實含有跟我們有關的故事,而歷史劇的魅力就在於此。」
《茲山魚譜》也真正意義上地做到了李濬益所說的,看似是一個他國的歷史事件,卻令我聯想到許多當代議題及自身經驗,使得這個故事顯得無比貼近,乃至在電影散場後仍餘韻無窮、反覆回味。
▲《茲山魚譜》正式預告(來源:捷傑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