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紙本書有一種頑固(老派)的堅持——特別是繪本。曾經有人在工作坊中過類似「用電子書取代實體繪本」一事,也許,這樣的問題,本質上與我對「書本」的態度,有著根本上的不同。站在務實的層面,也許在著重「傳授知識」現場的人來說,首要的是書本內容/知識的傳達。
但繪本啊⋯⋯有時候不是這麼一回事。記得去年邀請蘇維來分享時,他談到他產出《鳥落地後》的想法,其中一個相當性感:即閱讀繪本這件事,是從接觸到「書」的那一刻即開始,從你的身體碰到那本書的時候,就開始。
因此,實體書(特別是繪本)之所以無可取代之處,就在於你的整個人(感官、意念)在閱讀的過程中,都和書有著不同程度的互動。因此,裝幀設計、紙的材質、磅數、大小、厚度、觸感、顏色、字體、編排、如何翻頁⋯⋯全部都是閱讀過程中,你的身心會不由自主地投入至其中,與之互動。這些「感受性」,無法用白紙黑字呈現出來,而是一種⋯⋯你投入閱讀時,會形成的流動氣場。也許,這就是某種不知不覺、文化或藝術的養成。
我們的感官能力,在當代的社會中,已經被削弱太多。
因此,遠端與孩子們共讀繪本,最讓我感到殘念的一件事,就是我沒辦法讓他們實體觸碰到一些很用心、色彩相當細緻的繪本。2D的繪度,還是抵達不了3D的立體。但仍忍不住貪心,以兒童節之名,送了幾本我私心認為一定要捧在手裡讀的繪本。在找書的同時,才錯愕的發現,很多本書都已經絕・版・了⋯⋯我畢竟還是捨不得把自己書櫃裡僅存的一本送出去⋯⋯
N很有心的,特地去買了小書架,讓這些繪本能好好地被展示出來——這真的是太重要了!也好感謝她的貼心。可以有這樣美麗而舒適的閱讀角,也是包括在「閱讀」氛圍中,很重要的啊。
文章的標題,讓我想起《私運書的人》,記錄著砲火連天的敘利亞戰地中,在瘋狂的戰世之中,恐怕更瘋狂的,是搶救書、亂世中建立圖書館的人們。在敘利亞戰火中的阿瑪德如是說:「那些書救了我們。它們是抵抗蒙昧最好的盾牌,是代表更好明天的信物。書讓我們醞釀出了耐心」(頁81)。戰爭與暴力是瘋狂的,但我們能以更大的瘋狂來確保自己不被擊垮,那更大的瘋狂,是和平,是讀書。
閱讀是一件瘋狂的事。
在《經濟學人》的那篇文章中,記者描述了利沃夫——這座位於烏克蘭西邊、很接近波蘭的城市,因為地緣關係,來來去去了多少難民與政權,留下多少豐沛的文化資產。當戰爭來襲,逃命固然重要,但這些文史工作者、藝術家、博物館、圖書館長,也正忙著搶救這些數百年來傳承下來的文化遺產。在利沃夫的一所大學內,館藏包括了12世紀的義大利西賽羅的手稿、14世紀的教會禮儀紀錄、中世紀妥拉、16世紀的曲譜⋯⋯
Kmet,該校圖書館館長,說,圖書館之於他,就像一支軍隊。一座圖書館足以帶來知識革命。一座圖書館比普丁的戰機群更有威力」。與《私連書的人》在講的,不謀而合。統治者的貪婪暴力獨裁,歷史反覆上演;同時,人們對文化知識的渴求,用這樣的力量,去抵抗戰爭所欲刪除的一切。
人文的力量,不在於一蹴可幾的革命,像彈指之間那樣(不,並不存在那種事物)。人文的力量,在於更為淵遠漫長的傳承(handed on)。傳承什麼?傳承與「無知、蒙昧、絕望、冷漠、殺戮、殘暴」諸如此類,的相反精神。
從基督教來看,在哥林多前書11章,保羅說「我所傳授給你們的是我從主所領受的」。傳授與領受,甚至在下一句的「出賣」,希臘原文的源頭,都是從 "handed on"變化而來。從耶穌以來的傳統,透過保羅,也交託在初代教會信徒身上,完全是一個傳承legacy的概念(legacy堪稱難譯詞之一)。保羅在羅馬書8:32提到,「上帝為我們所有人交出了他(耶穌)」。這裡的「交出」,希臘文即和哥林多前書11章提到的傳授、領受、出賣,是語出同源。
對保羅來說,也許耶穌不是被猶大出賣,而是上帝為了世人的罪,自願把自己的兒子「交出」來。耶穌與十字架,於是成了所有被詛咒之地、絕望之地、冷酷殘暴之地、流無辜者血之地的⋯⋯象徵。但耶穌與十字架,同時也是上帝交出了衪的慈悲給世人之地⋯⋯
基督徒每一次領聖餐,於是就是一次的「被交託」。若餅是基督的身體,而基督又是上帝慈悲恩典的化身。基督徒在聖餐中領受的餅,就是被交付了這樣的慈悲恩典,並且要像保羅一樣:領受了,就要傳承下去。
我想起把酵母藏在20幾公斤麵團裡的女人。她的動作,也許也是種傳承,好讓餅(原文可譯為「麵包」或「餅」)可以變無敵大。領受的人,也要傳下去(誒怎麼變本週講道篇⋯⋯)。
即使在戰火下,女人仍然做麵包,依然要把酵母藏到麵團裡。重點在於她的行為與意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