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旨聲明,我絕對不是歧視單親爸爸這個身份。
單親爸爸或者單親媽媽同樣值得尊敬,我對他們心存敬意,當然也僅此而已。
我也不討厭肥黃這個單親爸爸。
雖然他為人閃縮,工作不上心,遲到早退,喜歡講爛笑話,但這些都不至於構成我討厭他的原因。
因此,在這事上,純粹是對事不對人。
我想說的是,每次聽到肥黃跟女兒講電話時,我都會煩躁不安,精神繃緊,處於隨時爆發的狀態。
如果一個大男人正正常常跟女兒講電話,當然不會令人不安,可是肥黃偏愛將聲調提高八度,陰陽怪氣地說話,而且每次閒話家常之後,必定是挑戰我個人忍耐極限的講故事時間。
肥黃講的故事,通常取材自童話故事、伊索寓言、成語故事之類。
故事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會因應每一個角色而變聲,譬如講小紅帽時,他便得同時扮演小紅帽、老婆婆和大灰狼,只要你想像到一個年近半百的胖子尖聲刺耳地扮小女孩時有多恐怖,你就可以想像我每天受著怎樣的折磨。
對,天天如此,而且還是同一個時段。
每天下午準五時,他案頭的電話就會響起,他必然即時拿起話筒,嬌聲嗲氣地跟對方說話。
聽著他嬌聲嗲氣說話,再瞄一瞄他的樣子,我往往有嘔吐的衝動。
同事見我快要抓狂,紛紛勸我到外面走走,上個廁所或者抽根煙。
上廁所如何才能躲開那整整十五分鐘的講故事時間呢?我又不是腎虧,更不可能天天腹瀉。
抽煙?我去年好不容易戒了煙,如果為了這個無聊的理由破戒,肯定被老婆說我不爭氣,把我趕出家門。
我當然可以像其他同事那樣躲在茶水間說三道四,別人的是非永遠講不完。
但如果要我跟三姑六婆共處一室糾纏於是是非非,我跟那些三姑六婆有何分別?我並非故作清高,但我還是要小心跟某些同事保持距離。
不,不是指身體的距離,而是在人格上的距離。
至少,我真心覺得自己品格高尚,除了在心底裏暗暗不爽肥黃的講故事時間。
但由於我品格高尚,因此所有不滿都只藏於心裏,表面上我還是十分欣賞肥黃對女兒的寵愛。
我每天五時還是坐在辦公室,聽肥黃講故事。
我大惑不解,有必要非在辦公時間跟女兒講電話嗎?回家就可以見面,何止講故事,做話劇也行嘛,為甚麼偏要這樣折磨我們這班同事?
對,其實同房的所有同事都對此厭煩不已。
雖然飽受折磨,但我們誰也不願出面叫停。
誰願意阻止一個人自得其樂地跟女兒講電話呢?那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嗎?
肥黃的講故事時間一直持續著,彷彿永無休止,我好奇他到底講了多少年,打算由此推算出他女兒的歲數,藉此預計到肥黃還要講多少年的故事。
我在這裏工作了半年,但比我早入職的同事都說他們上任時,肥黃已經準五時開講。
最後Jason決定向經理打聽,他和肥黃都是這公司的開國功臣。
那天我們幾個同事邀請經理吃晚飯,說是慶祝我過了半年的試用期。酒過三巡我們才將話題帶到肥黃身上,經理一聽到肥黃跟女兒講電話的事,掛在臉上的笑意僵硬成令人心寒的懼意。
“怎麼啦?”Jason察覺到有哪裏不對勁,一邊問經理一邊跟我打眼色。
“他真的還在每天跟女兒講電話嗎?”經理問。
由於經理有獨立的辦公室,絕少來訪我們的辦公室,所以不知道肥黃跟女兒講電話並不出奇,可是既然他說“還在”,那表示他早知此事,而且已經維持了一段時間。
“對,天天都講,他一接電話就說:囡囡,今天怎麼啦。”我說,還扮著他那令人討厭的語氣。
經理皺起眉頭,慢條斯理地說:“肥黃的確有過一個很可愛的女兒。”
有過?我在心裏狐疑,但不敢直接提出疑問。
“那時候他女兒放學回家後就會打電話給他,然後他就會講故事給她聽。那時候我們取笑他講的故事難聽,但他說沒辦法,太太走了,女兒又喜歡聽故事。你們應該知道他的太太是胃癌走的,那一年他的女兒才兩歲,所以他很寵愛這個女兒。”
“這些我們都知道。”肥黃的辦公桌上放滿了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有時提起他的妻子,他都會眼紅紅的說可惜她死得早,看不到女兒長大。
經理掃視了我們一眼,神秘兮兮的說:“但你們大概不知道,他的女兒在六歲那年游水時溺斃吧。”
“甚麼?”這一驚非同小可。
“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這件事他沒跟任何人說,因為我的兒子跟他的女兒是同學,所以我才知道。後來他意志消沉,無心工作,如果不是這樣,今天當經理的應該是他不是我。”
“怎麼會呢?你有的是真材實料,雄才大略,肥黃哪能跟你相比。”同事們紛紛藉此機會大拍馬屁,而話題也一轉轉到經理身上。
肥黃的話題自然又突兀地終止了,可是我卻猶自震撼中。
因為我就坐在肥黃旁邊,對他的講故事時間感受最深的人是我,所以我不能接受他的女兒早已逝世的事實。
如果真是這樣,這些日子以來他到底在跟誰講電話?
那不可能是他精神分裂拿起話筒跟空氣講故事,因為是他案頭的電話先響起來,然後他才接電話,所以,必定有誰打電話給他。
可是,那到底是誰呢?
不可能是他女兒的鬼魂吧?
我感到毛骨悚然。
父親因為過度思念女兒,所以死去的女兒受到感召,每天照樣打電話來聽父親講故事。
甚麼跟甚麼嘛,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有鬼魂打電話來聽故事這樣的無稽之談?就算真有鬼來電,也應該是在夜深人靜嘛,光天化日打到辦公室算是哪門子的事?
邪門啊。
你叫我以後怎麼看待肥黃講故事這件事?連暗地裏覺得討厭都變得行為可恥。
因為知道肥黃女兒已死這一層真相,其他同事都向他寄以無限同情,但基於答應過經理要繼續扮作不知道,所以大家都裝作若無其事。
只有我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因為每天下午五時,肥黃依然在我的旁邊講故事,我怎可能視若無睹?
當然,我其實可以直接問肥黃,但我不打算這樣做,主要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我和另外三個同樣感興趣的同事商量,決定採取A計劃。
A計劃是在四時五十五分將肥黃支開,待他電話響時便替他接聽,到時真相自然解開。
可是無論用甚麼方法也不能令他在五時前離開他的辦公桌,一個星期之後,A計劃宣告瓦解。
在商量B計劃時,一個同事提議在肥黃的杯中下瀉藥,我罵他是看得八十年代的港產片太多了。
另一個同事說那麼直接將他的電話線轉到另一個同事的電話線,那不是神不知鬼不覺嗎?
我想了想,行得通啊。
於是B計劃獲得一致通過。
我們決定利用肥黃上廁所的時間將電話轉線,可是由我們決定實行B計劃那天開始,肥黃連續多天沒在下午離座上廁。
那也沒辦法啊,我向Jason打眼色,唯有見機行事。
所謂見機行事,就是Jason買了新茶葉請肥黃試飲,他不虞有詐,立即拿著新茶葉到茶水間泡茶。
肥黃一走,我立即將他的電話線轉給Tony。他坐得離肥黃最遠,不容易被肥黃發現。
事情辦妥後,我們都表情得亢奮而緊張。
四時五十五分,我們一一找藉口聚在Tony的辦公桌前。
每過一分鐘,真相就離我們近一點。
五時正,Tony案頭的電話死寂無聲。
五時十時,電話依然沒有響,我們宣佈放棄。
“是不是壞掉了?”Jason拿起電話又放下來。
Tony瞪著我,“是不是你不懂得轉線?”
“怎麼可能?我明明按照指示。”嘴裏雖然這樣說,但心裏還是不太確定,就當是我搞砸好了。
B計劃無故失敗之後,大家都意興闌珊。
其後經理丟給我們一個大客戶,我們忙得頭昏腦脹,也就無閒實行B計劃C計劃。
那天是星期日,因為明天要將建議書交給大客戶,所以我回到公司趕工。就在這時,肥黃的電話響起來,我想也沒想就接聽了。
電話那邊傳來一把童稚的聲音,“爸爸?”
我嚇得差點將電話掉在地上,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鐘。
五時正。
“妳爸爸今天放假啊。”我心驚膽跳地回答。
“放假嗎?”我聽得出女孩有多失望。“但我想聽故事啊。”
“妹妹,妳叫甚麼名字呀?”
“嘉嘉。”
嘉嘉?我記得肥黃的女兒叫海明。
“嘉嘉,妳可以請媽媽過來聽電話嗎?”
“哦。”
我聽到女孩大聲叫了兩次媽媽,然後一把女人的聲音驚訝地說“哎呀,早跟妳說今天爸爸不在公司,妳找不到他啊。快收線吧。”
“但叔叔說請妳聽電話。”女孩有條不紊地對母親說。
真相似乎大白了,這對母女一定是肥黃的情人和私生女。
正當我以為解開謎底時,女人已然接過電話,一開口就是道歉,“對不起,我女兒騷擾你了。”
“妳誤會啦,我不是要投訴。”我連忙說。
“我女兒常常打電話來,一定為你添麻煩了。”
“我雖然坐在她爸爸旁邊,但也說不上為我添甚麼麻煩。”我客氣地說。“黃生很疼愛嘉嘉嘛,每天跟她講故事。”
電話另一邊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嘉嘉的爸爸過身了。”
“嗄?”
甚麼跟甚麼啊?聰明如我也給弄糊塗了。
然後,女人解釋,嘉嘉以前常常一放學就打電話給父親聊天,兩年多前她父親去世,但無論向她解釋多少遍,她就是不明白死亡的意思,每天放學回家照樣拿起電話打給父親。初時女人以為嘉嘉只是打到丈夫的手機,所以沒有阻止她,因為她自己也常常這樣做。
後來嘉嘉跟她說爸爸向她講故事,她以為她講大話,可是當嘉嘉每天都能講出一個故事時,女人才開始正視這件事。她故意請假回家觀察嘉嘉,發現她拿著電話對答如流,於是便搶過電話來。那時候她才知道跟嘉嘉講電話的是黃生。他說他也有個女兒,只是女兒離開了他,所以他很樂意跟嘉嘉講電話。
女人曾試圖禁止嘉嘉再打電話給這個陌生人,可是那只讓嘉嘉陷入沒有必要的無助。於是,她只好讓嘉嘉繼續打電話找“爸爸”,對黃生則是心存感激。
原來嘉嘉打父親的手機沒人接聽,便開始亂按號碼,聽到男人接聽電話就說找爸爸,不知被罵多少次惡作劇之後,她打到了肥黃的辦公室號碼。
我可以想像,兩年多前當肥黃突然接到嘉嘉的電話,劈頭就聽到一個女孩喊自己做“爸爸”,他的心情有多激動。他一定以為女兒打電話來找他了。於是,他開始向嘉嘉講那些他來不及向女兒講的故事。
一個失去了女兒。
一個失去了父親。
透過一條電話線互相安撫對方。
這是一個比小說更小說的奇遇,偏偏讓我遇上了。
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會做著我最討厭的事。
也許因為我品格高尚,不忍心讓一個小妹妹失望,所以當女人講完以後,我請嘉嘉聽電話,然後向她訴說一個童話故事。
我講得不好,因為我不懂得聲演不同角色,但我答應了嘉嘉,下個星期日我會向她講另一個更精彩的故事。
於是,我也有了自己的講故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