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衰退的故事

從過去的神話到未來的殘酷現實，需要清楚地感受到我們的困境。

遠在羅馬帝國崩潰前，文明的衰弱構成了神話中主要的警世敘事之一，這類故事通常將人類的歷史描述為一個悲慘的死路；曾經，世界是一個和諧且富足的好地方，但是這個世界開始往下坡路走，由臃腫的官僚機構統治的巨大城市，居住著那些為了物質存在而放棄精神價值的人，標誌著不歸路的開始。很快，整個搖搖欲墜的結構就會瓦解，被突如其來的危機所淹沒，無數人將死去。只有那些拋棄腐敗社會的人才能生存下來，建設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只要將上述關於衰退的看法應用於真實歷史；一個淺顯易懂的，對於歷史進程的看法，就會展現在我們的眼前，人類歷史上擁有非常豐富的例子，這邊就拿一個較為封閉的例子來進行說明。

想像一個在西元760出生的馬雅婦女，居住在像是提卡爾那樣的城邦之中，除了在老年時期遇到的一些政治上紛擾，在直到80歲死亡前基本上過著非常舒適的生活。

但是她的曾孫，一個於西元840年出生於一個正在解體的社會中的男子，人祭被武器化為貴族與祭師階級鬥爭的手段，由於有能工匠的逃離，城邦的道路與防禦工事開始因為年久失修而被廢棄，作為少數仍然留在當地的工匠，而被統治階級禮遇而得以倖存下來，最終在60歲時在檢查一個道路的時候不幸因為意外而被落石壓死。

而他的曾孫，一個於西元920年出生的女孩，在直到40歲病死前，除了叢林中的廢墟，完全不知道這個地區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她死去後她的孩子離開了這座廢墟，前往一個距離當地相當遙遠的村莊，全然不知作為這座城邦的最後居民，他們的離去標誌著城邦的終結。而在此時在墨西哥中部的托爾特克正在往中美洲文明的巔峰時刻邁進。

西方文明，或是被進步主義者們稱為現代化文明，這個文明曾經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達到物質世界上政治的巔峰，那時候整個世界無一例外是由西方式政府所組成的民族國家建構，這是一個偉大的勝利；但自那時開始，隨著最後的西方國家-美國的崛起，這個文明就在走向一個緩慢的下坡之路。首先西方引進的思想，如新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開始被視為不合時宜的過時思想；之後西方殖民者的離去，有西方精神當地統治者的推翻，構成了這個衰退過程的制度變化，最後西方科技的消退則構成了物質上最為明顯的變動。

以阿富汗為例，想像一個在西元1930年出生的阿富汗婦女，她的一生中大多數的時間生活在一個有著西方價值觀的國家之中，這個國家被一個開明的國王所統治，國家引入當時西方最好的技術，人民生活水準直上；直到1990年去世為止，儘管生命中最後十年國家陷入戰亂，但她依然因為受過高等教育的菁英身分得以保留與西方國家平民相差無幾的生活水準。

但是她的曾孫，一個於2010年出生的男子，想盡辦法避免了疾病、戰爭與毒品的摧殘，一次幸運的介紹使他得以成為當地水電工的學徒，他的知識主要是基於經驗與訓練，而不是像他曾祖母那樣對官僚知識的死記，許多在二十世紀阿富汗擁有的便利是他從未享受過的，例如安全的街道或是私人的冷氣系統；他的醫療健保只提供當地的傳統醫療，西方醫療需要昂貴的額外付費才能享有，當他在2070年因為變電箱意外死亡的時候，所謂的阿富汗已經是只有老年人才知道的地理名詞，被一群相互對立的軍閥所統治。

而他的曾孫，一個於2090年代出生的女子，生活在一座曾被美軍駐紮的城市廢墟中，當地居民的數量僅為數十人，依靠開採與回收過去的廢料維生，軍閥之間的鬥爭依然是家常便飯，但是隨著人口的外移而逐漸不再激烈，也開始講求規則。生活水準除去一些富人才會擁有的汽車，或是不怎麼靈光的N手3C產品外，幾乎與1920年代的阿富汗相差無幾，一些祖先留下來的英語讀物是她少數能賣個好價錢的財產，但是她無法讀懂上面關於人類是如何在月球上漫步的記載，當她跟著最後的拾荒者們移居附近一座受到原教旨主義者統治的村莊的時候，全然不知他們的離去標誌著現代阿富汗的終結。而在此時於遙遠的北美，一個信奉凱薩主義的元首正在一座擁有近千萬人口與完整網路與交通技術的大城市中宣布西方文明正在達到其巔峰。

西方文明的衰退是事實，在下坡路的過程中，失去的領地往往多過於新增的領土，在未來的時代，一個國家去西方化會比西方化還要來的容易，打個比方就是台灣如果像阿富汗那樣，西方的影響消退，那樣的話要再次西方化就非常的困難，儘管作為新冷戰的前線，這個過程會比正在阿富汗發生的事實還要來的晚，甚至可能持續到未來幾百年才會發生。

但是該來的總是會到來，而文明衰退而導致的大規模災難也總是會發生，只有排除對於鄉土的歧視與攻擊，才能有效降低轉型過程中的痛苦，相較於生活於鄉村的居民，現代化城市人口對災難的應對是非常無能的。

上面提到的1930年、2010年、2090年的阿富汗，是觀察西方文明從世界各地撤離的指標，首先是一個高度西方化的社會，再來緩慢過渡到一個有著西方技術/制度但是政治與社會穩定性已基本喪失的社會，最後則是政治與社會穩定性已經回復，但是西方制度甚至一些技術已經永久性的喪失。

而這個過程通常也是緩慢的，在衰退剛開始的時候社會中大多數的人依然可以活到老死，像上面的阿富汗在1960年代就有衰退的跡象，但一直到2020年後混亂才達到會產生喀布爾陷落那樣的情況，但到了那時大多數在1960年代活著的「世俗化人口」已經入土為安了。

所謂的西方化社會也許能夠像是古印度、古中國那樣長時間維持在一個較小的範圍內，但這種情況通常只會發生在文明的母土，以西方文明來說就是北美到歐洲這個部分，剩下來世界的其餘部分在未來兩三百年的時間內脫離西方化的樣式是非常有可能的，但即便是西方本身也會去現代化，轉變成類似拜占庭或是神羅那樣的非現代政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