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星期日下午三時許,微涼,雲壟罩著太陽,呈現著灰藍的色調。
帶著水氣的樹葉是山羊們容易掉落的陷阱。羊群們不會辨別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只是一個勁地埋首用餐,牠們的嘴永遠饞著,彎曲著牠們的前肢,用牠們潔白的牙啃食著地上的一切東西,掉落的落葉、塑膠、垃圾、紙屑等等聞起來都像是食物的味道。
山羊們不會在意吃了這些東西是否會抱恙、是否會讓自己的能量枯竭,牠們只專注眼前、只看得到當下,即便當下是混亂的,牠們依舊會迷失在食慾的誘惑裡,填飽肚子是牠們活著的首要任務以及深層的慾望。
整個農場未被太陽曬過,我們怕被水氣渲染的葉片填滿山羊們的肚子,只好取消放羊吃草的計畫,拿著牽引繩把羊綁在欄杆上,讓遊客們餵食牠們吃乾淨的牧草、樹葉。
山羊時不時發出聲音,──不是飢餓,我想,牠們已經吃得足夠多了。
有對父母帶著他們的小女兒觀察著山羊吃草的樣子。那個小女孩,我推測應該不到五歲年紀,身高沒有我的一半高,梳著齊瀏海,綁著馬尾,被父母抱著的小女孩也低著頭看著羊。
或許感應到什麼存在,或許是吃完地上的樹葉枯枝,正準備朝下個食物吞食的山羊突然毫無預警地抬起頭來,瞬間抬起的力道狠狠撞到了低頭注視的小女孩,小女孩當場大哭,敏感且脆弱的鼻子受不了撞擊,兩個鼻孔開始冒著鮮血,她的媽媽趕緊抱著她到農場辦公室要點冰塊,希望能藉由冰敷趕緊止住血水。
我並未經歷整個事件的發生,是聽聞同事天以及女孩的家長所述(現在仔細回想起來,很多事件的發生,我幾乎都不在現場,只能靠著轉述與事後追憶來還原事態經過)。同事天讓我去看看小女孩的狀況,我雖應諾,但實際上舉足無措,更多時候,我面對的是動物而不是人群,再來,同事雯已經在做危機處理,我上前去又能幫到什麼忙呢?
我鼓著勇氣插入正在處理鼻血的人群中,坐到小妹妹的身旁,問:「現在有好點了嗎?」幾乎是完全沒有幫助的問句,妹妹沒有回應,她的母親用冰袋敷著她的鼻翼左右側,被手掌大的冰袋擋住,我看不見小妹妹的神情。
我抬頭問問她的母親:「是哪一隻羊撞到她的?是什麼顏色的山羊?」
「是奶黃色的那隻山羊。」她的母親不慌不忙地幫小妹妹冰敷、加壓止血。
原來是奶油做的,我恍然大悟。
奶油是農場中的三隻山羊中最為肥胖的一隻,誕生於小花的子宮中,小花生產過後雖然是暴飲暴食,但依舊纖細,奶油卻不同,牠搶食時會用頭擠掉小花與咩咩,讓飼料盤傾倒在牠眼前,若可以用人的形容詞來形容羊的個性,或許奶油就是那種不顧他人溫飽,幾乎是貪婪與自私的代名詞。
奶油的食慾往高度攀升,與之相隨的還有牠的體態,奶油越來越龐大,尤其是側腹臃腫地像個因地震而隆起的山峰,導致遊客們時常問:「牠是不是懷孕了?」,我每次只能無奈回答:「不是,牠只是胖而已。」
「等會,我幫妳罵罵奶油好嗎?罵她怎麼可以這麼粗魯。」我對小妹妹說。
小妹妹沒有任何回答,鮮血仍不停的流著,她的眼神帶著驚恐與害怕。憑藉著許久以前在考取初級急救員證照以及保健室老師示範的模糊記憶,我建議那位媽媽可以把冰敷袋往更上方,也就是接近眉頭位置,即鼻根的地方來冰敷。
「妳很勇敢耶!被山羊這麼大力撞到流鼻血,都沒有哭。」我說。
她的爸爸反駁:「沒有,沒有,她剛剛已經哭過了」
她的父母神情是很放鬆的,讓我感覺他們覺得這不過是件小事情的樣子,甚至並不足以作為書寫的一個篇章,至多能作為一個分隔語句的標點,他們盡全力的去安慰那位小妹妹,幫她收拾好心情以及傷口,終於在冰敷以及加壓止血的幫助下,鮮血止住了。
小妹妹坐起來,眼睛還是十分明亮,完全沒有哭過的痕跡,但像是不想再被傷害般地躲進她母親的裙襬後面,一家人踏著緩慢的步伐離開了農場。
奶油仍是低著頭不停嗅著、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