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場中,動物照顧部門僅有我跟同事天二人而已,在前輩同事天休假的兩日裡,身為新人的我必須獨立作業,學會與動物溝通與建立關係,下文以時為序,緩緩闡述連續兩天獨立作業的日常記事,以及在前輩回歸後的心情變化。我的文字僅是為日常而記錄,不管格式,自己覺得合適即可。)
【鐵網水溝間的築巢:原來,我們做了多餘的事情】
4月22日星期五
那隻母雞選擇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作為牠孵蛋的基地。
農場與農場外頭的水稻田間有個排水溝作為分界,此外,為了更加明確界線的劃分,農場在靠近自己的排水溝上設置了深綠的鐵絲網作為分界,從這條線開始,主張各有歸屬,互不侵犯。這個鐵絲網立於泥土與樹葉、一個小小的斜坡之上。除卻分界與阻擋的作用,我從未想過會有任何生命在這個冰冷的鐵絲下停留,甚至孕育生命,直到今日為止──。
農場顧問讓我前往那個乏人問津的鐵網附近,指出在鐵網之下,有個白色的母雞正在孵蛋,那是我們農場野放的母雞,平時我們都讓牠們四處遊走,定時給予充足的吃食飼料,若偶然撿拾到牠們遺落的雞蛋,我們會帶回辦公室的孵蛋機使其孵化。
那隻母雞(好像未有人取過名字)在農場鐵絲網的正下方築巢,好巧不巧是在鐵絲網的外側,但又未過排水溝,而是在外側鐵絲網與排水溝間的一個緩緩斜坡,極其微妙的角度。那個由雜草樹葉製成的淺淺的窩,因應它存在的地勢,甚至有點傾斜,如果不特別去辨識,便會以為那不過是幾株被胡亂棄置的乾草。
我們很擔心牠的巢不牢固,隨時會被風席捲或是遭受攻擊。
我們拿了一個又大又漂亮的盆栽,在裏頭鋪設了厚厚一疊、可供兔子食用的特製提摩西乾草,足夠溫暖,希望正在孵蛋的母雞可以拋棄牠的危樓建築,來到我們精心設計的豪華套房裡來。
我從農場外頭,跳過排水溝,來到母雞的面前,我的跳躍動作驚擾到母雞,牠振翅奔跑,留下了牠一窩的雞蛋,共有九顆,我雙手捧著這九顆雞蛋,是溫熱的,有著母雞的溫度,分次放到我們準備好的那個窩中,希望母雞能夠到那個我們製作的豪華巢箱裡去孵蛋。
牠不樂意了,晃著腦袋持續叫著,拍著翅膀,明明看到那個豪華的巢箱中有牠的蛋們,但就是不願意再繼續孵化,像是不認得牠們一樣。
我們意識到了,──原來,我們做了多餘的事情。
為了彌補錯誤,我們決定將一切恢復原狀。我們重新將那個九顆蛋放回牠原本的巢中,希望母雞能發現牠的蛋們已經回到了牠築的巢裡,希望牠能夠不嫌棄沾滿我氣味的蛋,重新去認回牠的孩子們。
同時,我們也對自己許下了一個時間的約定,如果,在我下班前,牠仍在迷途之上,仍找不到或者是不願意找回牠的孩子,那麼被丟棄的九顆蛋就由我們來孵化,我們會把蛋放進孵蛋器中,控制好所有的變數,包括溫度與濕度,牠的孩子們由做了多餘事情的我們來進行接生。
思及此,我的耳邊傳來了農場顧問的聲音:「母雞回去了,母雞回去孵蛋了。」
我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因為我們一時的自恃而斷了母雞與牠孩子們的聯繫,一切還有被導正與挽回的機會。接下來,我們可以一同期待小雞們的誕生。
【迷途的母雞與遺落的九顆蛋:牠到哪裡去了?】
4月23日星期六
──母雞不見了,牠到哪裡去了?
上午九時許,太陽一陣有一陣沒有,有時陰暗,有時又亮得刺眼。我按照次序餵食動物們,終於巡視到母雞築巢處,怕母雞忙著孵蛋而忘記覓食,打算準備一點雞飼料擺在牠的前方,提醒牠記得吃飯。出乎我意料的是,母雞消失了,我找了牠附近的生態池、樹木、水溝等等地方,皆未有牠的影子。
或許是在農場內跟其他隻野放的雞在一起,我走到羊舍附近的涼亭處重新數了一次雞的數量,一、二、三、四、五、六,沒有七,或許是我眼拙了,再重新計算一次,一、二、三、四、五、六,仍沒有第七隻,包括那隻孵蛋的母雞在內,應該要有七隻雞的。
原以為昨日母雞孵蛋的事件已是塵埃定落,卻未想隔日竟捲起意料之外的沙塵暴,得在風沙中尋找那隻迷航的母雞。我看著那些被牠遺落的雞蛋,不停想著、忐忑著:「我應該把蛋拿走嗎?」、「不!不!我再等一下下好了,說不定牠只是出去覓食,很快就會回來」。
正午十一時左右、下午近四時許,我不時前往那個巢的基地,依舊沒有看見母雞孵蛋的身影。「怎麼還不回來呢?」、「是不是被吃掉了?」、「牠不要牠的孩子們了嗎?」,直至傍晚,我還是未見到母雞的身影,──牠應該不會回來了,我只好拜託隔壁部門的同事雯幫我一起把蛋從巢中取出來,帶回辦公室的孵化機。
拿了一張空白紙,我寫下這九顆蛋的發現以及孵蛋日期,等待同事天休假結束後的回歸。
【母雞緩緩歸:最危險的選擇就是牠的命運】
4月24日星期日
「牠回來了、母雞回來了。」
早晨九時許,低頭在兔舍掃地的我突然聽見同事天對我說道。
我抬頭看向羊舍的走廊,才發現迷途的母雞終於返航,牠在長廊上、在我的旁邊走著,我卻全然未覺,我聽見同事天對母雞說:「不用擔心,我們已經幫你把蛋都收起來了、保護好了。」
母雞在消失的昨日裡,必然經歷了一場動魄人心的冒險。
牠全身是傷,尤其是在頸部的位置,頸羽全數脫落,僅剩乾涸的血液與深不見底的傷口,等等跡象顯示可能是遭附近的野貓攻擊所致,同事天推測,頸脖處的傷口可能深至牠的氣管與食道,所以牠無法正常彎下頭喝水,反而頭偏向一邊,全身癱倒在地上。
我用左手固定好牠的身體,在把牠抱起後才發現,原來我一個手掌就足夠完整覆蓋住牠的整個身軀,全然想像不到這樣的身體能夠覆蓋住九顆蛋,甚至保護好牠們。同事天拿起藥膏在牠的頸脖處上藥,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感覺到痛與掙扎,我不自覺地迴避自己的視線,我有點怕血,尤其是深入骨頭的紅色,即便血液已經乾涸,我仍可以想像得到鮮血淋漓的畫面,也可以想像得到牠是如何奮力保護著自己與牠的蛋們而弄得滿身傷痕,我的手感受到牠的心跳越漸緩慢,我好擔心牠閉上眼睛後,便不會再醒過來了。
「拜託,請你好好撐下去,」我說,「現在還不是你睡覺的時間」,牠連用翅膀拍開我手的力氣都沒有,我僅能從牠緩慢的心跳與呼吸來判斷牠還活著。
「牠全身是傷的回來,回來後還發現自己的蛋全部不見了,牠該有多絕望啊?」同事天說道。
「可是,你不是已經跟牠說,你已經幫牠把蛋都保護好了?」我問。
「如果牠聽的懂就好了。」
從那隻雞的角度來看,牠的確是正在經歷黑暗,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失去自己的蛋,奄奄一息活著。
如果當初,我們堅持把牠帶回我們製作的巢箱裡孵蛋,在足夠安全的保護之下,結果是否會不一樣?如此一來,牠便不會遭受野貓的攻擊,不會全身是傷,更不會有現在一切情況的發生,牠仍然可以振翅,高聲鳴響。但是,生命本就有所差異,才叫做生命。或許帶點悲劇,母雞採取的最危險的選擇就是牠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