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埃及前總統穆罕默德·穆爾西(Mohamed Morsi)在出席庭審時暴斃身亡,享年67歲。縱觀埃及歷史,穆爾西是唯一一位穆兄會出身的埃及總統,其因阿拉伯之春而登上權力頂峰,卻在撐了一年後就被軍方政變下臺。回首穆爾西的政治生涯,一路走來的起伏跌宕,恰如埃及穆兄會的崛起受挫,都是伊斯蘭復興運動的縮影。
伊斯蘭復興運動的歷史根源
論及伊斯蘭復興運動,人們總先想到原教旨主義思潮,並認為這是對西方現代性、世俗生活的反動。然而由伊斯蘭自身的發展脈絡觀之,所謂再伊斯蘭化的現象其實屢見不鮮,且歷史悠久,絕非當代才有的現象。
伊斯蘭與世俗生活的張力,早在半島時代便開始了。阿拉伯人在哈里發的統禦下征服了亞美尼亞、波斯、埃及等地,而在這段擴張過程中,無法百分之百依據伊斯蘭法實行統治的焦慮便已反復萌生,從而引發了帝國內部各種派系鬥爭。
阿拉伯歷史哲學家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認為,這種焦慮源于中東社會天生就有的矛盾對抗性,即城市的閒散步調與沙漠的嚴峻生活間存在巨大差異,進而導致兩群居民互相鄙視,定居者覺得遊牧民都是野蠻人,遊牧民則認為定居者喪失了民族精神。而這種心理在半島伊斯蘭化後,便換上了宗教外衣,厭惡的理由也各自成了:
"你們背離先知的教誨,真是群墮落的叛教者!"
"天哪!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這麼食古不化?"
以上的對話攻防,歸根究柢,還是沙漠情結的變體。
而在這種情緒的往復迴圈下,催生了所謂"tajdid(تجديد,意為更新、創新、復興)"概念,即某些穆斯林相信,在伊斯蘭曆法的每世紀之交,都會出現一位復興者(mujaddid,مجدد),其秉承天命,將驅逐教中異端,以恢復信仰的純淨度。
然而究竟誰是復興者,穆斯林間雖有共識名單,卻又存在派系之分,什葉派與遜尼派的復興者名單便不全然相同,南亞與阿拉伯世界的差距又更大。且復興者名單中雖有著名的伊斯蘭法學家,例如安薩里(Al-Ghazali)等,卻也不乏王朝的統治者,例如倭馬亞王朝第八代哈里發歐麥爾二世,更有不被主流伊斯蘭教派接受的宗教領袖米爾扎·古拉姆·艾哈邁德,其不只自稱爾薩(耶穌的阿拉伯語)轉世,更自封是穆罕默德後的新先知,也是什葉派傳說的救世主馬赫迪,從而導致其創立的阿赫邁底亞派受到主流的嚴重迫害與鄙視。
然而過往受限於地理與通訊條件,歷史上即便有過多場伊斯蘭復興運動,其規模、影響力卻遠不如近代這幾波來得深遠、全面。19世紀後,阿富汗尼、穆罕默德·阿布杜等人的思想跳出了學院藩籬,並與反殖、現代性、民族主義等議題結合,成了知名的泛伊斯蘭主義、伊斯蘭現代主義,幾乎擴散至整個伊斯蘭世界,更催生了後來的穆兄會等諸多組織,將伊斯蘭復興運動推往新的高峰。
然而雖說全球化給運動帶來新的面貌,卻始終無法破除主流與邊緣之分。自20世紀以來,原教旨主義幾乎壟斷了伊斯蘭復興運動的話語權,表現形式也日趨政治化,某些國家開始制度性地要求人民遵從伊斯蘭法與儀式,將伊斯蘭自由主義、新蘇菲主義等其他復興運動的勢力擠向角落。在這波潮流下,穆兄會雖長年處於被埃及政府查緝的狀態,卻仍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穆兄會為何屹立不倒
1928年,埃及伊瑪目哈桑·班納創立了穆斯林兄弟會(簡稱穆兄會),這個組織原先主打降低文盲人口、伊斯蘭社區服務等理念,卻在要求知識份子支持時產生了質變。穆兄會原本的據點是蘇伊士運河所在地西奈半島,然而當組織成長到一定規模,滲入開羅、亞歷山卓等大城後,穆兄會的成員開始有意識地削弱宗教話語,並轉為學習反殖、民族主義等能讓知識份子感興趣的論述,再加上班納的個人魅力強大,故一下讓穆兄會的規模擴大不少。
當穆兄會逐漸政治化後,其理念也由社區服務進階到成立烏托邦,例如班納曾說穆兄會的終極目標,是要驅逐所有殖民者,建立一個從西班牙到印尼的伊斯蘭帝國,並恢復哈里發制;然而對於帝國該如何實行內部統治,穆兄會雖以伊斯蘭法為依歸,卻又認為官僚的形式主義相當僵化,不可完全依靠;另外在性別議題上,穆兄會站在了保守的一方,認為女性權益雖值得保障,卻始終跟男性不同;而在宗教事務上,穆兄會則曾表示過,應該取消科普特人興建教堂的權利,這導致莫爾西上任後便飽受國內科普特群體的排斥,為其倒臺種下禍根。
兄會的參政路以反殖為起點,由傳道走向武裝鬥爭,除了燒毀劇院、咖啡館外,也暗殺埃及政要。然而1952年自由軍官組織推翻法魯克王朝後,穆兄會本來期盼軍方能跟自己一同分享權力,畢竟其為支持革命也算出錢出力。結果軍方上臺後卻獨攬大權,於是雙方互鬥更為激烈。1954年政府以穆兄會"暗殺納瑟總統未遂"為由,開始了迫害的進程,數以萬計的成員入獄、遭受酷刑,領導紛紛流亡海外,穆兄會一夜回到革命前。
然而當1967年埃及輸掉六日戰爭後,風向似乎就變了。在戰後的檢討中,開始傳出"以色列之所以能贏,是因為猶太人的信仰比阿拉伯人虔誠堅定"等聲音,曾被壓抑的宗教話語終於又浮上檯面,吹響新一波伊斯蘭復興運動的號角,這次的規模遍及全球,造成泛阿拉伯主義、納瑟主義、阿拉伯社會主義的衰退,也促成穆兄會的重生。
其中,埃及政府也扮演了令人玩味的角色。當年沙達特因匆匆由副總統扶正,又缺乏納瑟那樣的強人魅力與威望,故執政之初屢遭軍方內部其他將領的掣肘。於是他借力使力,在伊斯蘭復興呼聲正高時對穆兄會示好,允許海外流亡幹部回國,既為自己增加許多教士階層的支持,足以震懾同僚的野心,也為穆兄會的政治化點燃新的火種。
雖然沙達特仍舊忌憚伊斯蘭勢力,故沒有一下將穆兄會合法化,但由結果來看,這道禁令顯然已是外強中乾。當年穆兄會在納瑟打壓下雖一度銷聲匿跡,卻將實力暗藏于清真寺、大學宗教系、慈善醫療系統內;即便流亡海外的幹部,也積極開發在地組織,例如沙特當年的覺醒運動(Sahwa Movement)便有穆兄會教士的積極參與。沙達特一遞橄欖枝的結果,便註定了穆兄會將能重返政壇。
1981年沙達特遇刺,空軍將領出身的副總統穆巴拉克匆忙就任。穆巴拉克雖曾取締穆兄會的活動,卻無法阻止其在國會的茁壯。所有穆兄會派出的候選人不是登記為無黨參選,就是掛靠在別的伊斯蘭組織提名下,然而他們之間卻流傳一句暗語,自己人與選民一聽便知:"الإسلام هوالحل"
意思是:"伊斯蘭是一切的解決之道!"
只要是穆兄會派出的候選人發表政見,便往往會在演講中夾雜這句話。然而其雖擁有民間的支持,卻不可能跨出國會問鼎總統,畢竟軍方仍是埃及最大的政治集團。但阿拉伯之春爆發後,曾經牢固的障礙,卻成了一揮即散的海市蜃樓。阿拉伯之春常被解讀成中東民主化的曙光,這恐怕是種一廂情願的幻想。在這波浪潮下雖有政權垮臺,卻多屬內部政變,即統治集團本就存在矛盾,某支派系於是借著人民上街的機會,硬逼執政者下臺。故所謂"革命成功"的國家,其實往往只是換上新的獨裁者,或還沒決定誰有資格做下一任獨裁者,只好陷入血腥的內戰。
穆巴拉克當時曾要求軍隊鎮壓上街民眾,但因其打算安排金融業出身的兒子接班,遂使軍隊大為光火,拒絕聽命,畢竟軍方向來是埃及總統的搖籃,穆巴拉克此舉可說是壞了規矩。結果埃及政府最後垮臺,卻沒想到令穆兄會坐收了漁翁之利。軍方舉行總統大選時,完全沒設想到穆兄會在民間的高人氣,過於輕敵的結果,就是把總統大位拱手送給穆兄會出身的穆爾西。
只是薑畢竟還是老的辣,穆爾西才執政一年便被軍方政變下臺,年復一年地受審,最終猝死庭上,穆兄會也再度受到打壓。但此次境況卻與當年納瑟在位時有所不同,今日的穆兄會已是個巨大的跨國伊斯蘭產業集團,不僅在各阿拉伯國家都有分支,更有土耳其與卡達支持,且自上世紀70年代的宗教復興潮以來,再伊斯蘭化的現象已成燎原之火,成為穆兄會最重要的情感資產。
日漸加劇的再伊斯蘭化
其實所謂"猶太人比較虔誠,所以他們贏了六日戰爭"的檢討,不過是種抒發不滿的藉口。當時的阿拉伯世界已由世俗菁英統治了十幾年,經濟蓬勃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社會不平等與階級固化,再加上日漸增強的個人主義、消費主義與性自由,看在許多穆斯林眼中,簡直就要顛覆自己的伊斯蘭認同與身分。1967年六日戰爭過後,因對執政當局不滿、貧富差距擴大、認同危機,再加上身為泛阿拉伯主義代表的埃及又打了敗仗,各國壓抑已久的焦慮與失望終於爆發,紛紛踏上再伊斯蘭化的道路。海灣地區興起了"石油伊斯蘭"(Petro-Islam),這種石油經濟與瓦哈比意識形態相結合的產物,最終導致基地組織的崛起,進而擴散至阿富汗;巴基斯坦提高了伊斯蘭法的使用率;1979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建立神權政體;80年代後土耳其政府開始承認伊斯蘭銀行的合法性。
再伊斯蘭化的現象不僅存乎政治活動,也體現在穆斯林的日常生活中。過去走在大馬士革街道上,幾乎少有女性會穿罩袍或包頭巾,今日態勢卻完全相反;沙特各大學的博士論文幾乎都以宗教研究為大宗。
在侯達·沙拉維(Huda Shaarawi)那個年代,埃及女權主義者為了拿下頭巾而奮鬥;但這代婦女日後卻與主動包頭巾的女兒產生了不少代溝與衝突。埃及雖由軍方掌政,但再伊斯蘭化的火種卻潛藏在社會各處,難回納瑟時的威風;穆兄會如今雖受打壓,卻永遠有地方能取暖。只要全球再伊斯蘭化的潮流不退,哪日埃及再生動亂,出現第二個穆爾西,也只是早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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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4
中東研究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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