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

寫完小說"等待三十年的愛情，重回故鄉後記"後，有朋友說，三十年後還能在一起，就你寫得出來。我想反駁，不禁想起了馬奎斯的阿里薩。”愛在瘟疫蔓延時”裡的男主人翁阿里薩，他等女主人翁費而米娜，一共等了53年7個月又11天，直至他已七十六歲，而她也七十二歲。

“愛在瘟疫蔓延時”(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 是諾貝爾獎得主，哥倫比亞小說家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Caecia Marques) 1985年完成的25萬字長篇小說，也曾在2007 年拍成電影。 ”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為他贏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愛” 一書得到最多的讀者。

故事發生於1870年至1930初年，正值戰爭和瘟疫的南美洲。處理愛情，老化和死亡，兩個人橫跨半個世紀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翁有三位: 阿里薩，他的愛人費而米娜，以及費而米娜的丈夫，烏爾比諾醫生。

在費而米娜的先生烏爾比諾醫生的葬禮後，阿里薩出現在費而米娜家裡，重申對她忠貞不渝的愛情。費而米娜對這完全不顧顏面，驚世駭俗，褻瀆喪家之舉，簡直氣瘋，即刻將阿里薩趕出家門。但她也重新領會到阿里薩龐大愛的能量。

費而米娜十三歲時，就認識在電信局工作的阿里薩。阿里薩為了追求她，費盡心思。寫了上千的詩篇，又到窗前拉小提琴，寫愛情圓舞曲，到公園長坐，只為等見一面。最終，在費而米娜姑姑的協助下，兩人互許終身，並頻繁書信往來。

不幸，費而米娜寫情書時，被老師發現，並遭退學。費而米娜讀的是培養淑女的貴族學校。費父為斷絕兩人交往，帶她長途旅行。

旅行回來後，費而米娜已從小女孩，長成婷婷玉立的成熟女子。她突然意識到，她已不再愛阿里薩。之後，她又同意父親的安排，嫁給出身良好，有社會地位，備受尊敬的醫生烏爾比諾。

阿里薩失望之際，仍然不願放棄。他決心等待，等待烏爾比諾醫生的死亡。並發誓成為一個可以匹配費而米娜的人。

在這漫長半世紀的等待中，阿里薩成為船運公司的總裁，並經歷豔遇無數。但這些眾多的溫柔鄉，盡是無痕的春夢。因為他最忠貞的感情，永遠都只留給最愛的費而米娜。

被費而米娜趕走後，阿里薩寫信安慰仍沉浸喪夫悲傷中的費而米娜。慢慢的，從書信往來中，他們重拾了良好的關係。

阿里薩邀請費而米娜共搭遊河郵輪。經過幾天郵輪共處，費而米娜終於投向阿里薩的懷抱。

當船行駛至港口時，費而米娜擔心，如果人們知道她和阿里薩在一起，會是一件巨大醜聞。於是，阿里薩命令船長在船上升起了代表染疫船的黃旗。船上僅剩阿里薩，費而米娜，船長和船長的愛人。沒有港口會允許他們停泊，他們將永遠在河上漂流。

這本小說問世，即刻受到大眾矚目，第一版印量就高達一百二十萬冊。有批評家稱這是庸俗的浪漫愛情小說，十足的陳腔濫調和誇張放大。

馬奎斯不愧是說故事的高手。在主故事運行同時，夾雜許多細節和小插曲。馬奎斯不厭其煩的詳細描述，增添了這本書的可讀性。其中最被津津樂道的，就是一隻會說話的鸚鵡。

費而米娜因養的寵物惹了許多麻煩，逼得烏爾比諾醫生說重話 : 「不會說話的東西，不准進咱們家。」費而米娜為此上了海盜船，買了一隻會說話的鸚鵡回來。醫生也只好心悅誠服的認輸了。

這隻鸚鵡很聰明，但只會說水手們罵人的話。醫生以教育家的熱情，勤奮的訓練那隻鸚鵡，直到牠能像大學教授一般講道地的法文。之後，又教會牠用拉丁文為做彌撒伴唱，並背誦”馬太福音”的一些片段。

這隻鸚鵡美名遠揚，許多遊客和達官貴人都來求見。但最後，烏爾比諾醫生卻因為要捉他，從梯子上掉下摔死了。

這本書的另一個特色是對老化(aging)的描述。故事一開始，就是烏爾比諾醫生好友的自殺事件。這位好友，因為不能面對日漸老化的自己，決定結束生命。這是這本書第一個抗拒老化的故事。

馬奎斯對阿里薩也有很多對老化，死亡的描寫:

“他提心吊膽地回到家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小心翼翼，無微不至的愛護自己的身體，深怕被這次大雨澆出肺炎來。”

“阿里薩受到沉重一擊。他真想找一句話馬上駁斥她。但是他年齡過大，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從未因為這樣短暫的交談，而感到如此疲倦。他覺得心臟一陣陣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動脈都發出金屬般地響聲。他感到老朽，悲傷和無用。”

但被敘述最多的，是烏爾比諾醫生。烏爾比諾醫生比他的妻子還要大上十歲。

“他甚至從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著的妻子微弱呼吸中，都能夠辨別出那進入老年期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幾根細線維繫在這個世界上，這些細線，甚至在睡夢中簡單地換個姿勢，都有可能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斷掉。如果說他在盡力維持這些細線的話，那是因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馬奎斯對拒老的心態，娓娓道來，但又不時暗示，反抗老化其實是徒勞的。

阿里薩在等待的漫長半世紀中。雖然維持了黃金單身漢的身分，但他和女人的糾葛卻從無斷過。荒淫的生活，他睡過無數的寡婦，人妻，還一絲不苟的紀錄在一個暗語本裡，其標題為:她們。

五十年後，當費而米娜丈夫摔死時，他已累積了二十五個本子，記錄在冊的連貫性魚水之歡達六百二十二次。

也難怪他的一個女床友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以下。看來馬奎斯的愛情哲學是，只要心靈是唯一，肉體上的背叛都是被寬容的。

這是馬奎斯在獲得諾貝爾獎後，有了足夠的經濟能力，辭退了其他撰稿工作，努力了近兩年才完成的作品。這時候馬奎斯不須譁眾取寵，考慮大眾反映，這應該是一個作家真心想創作的作品。

我是在寫完”重回故鄉”後，才從書架中找出中文翻譯允晨版的”愛在瘟疫蔓延時”重讀。年輕時閱讀，看到的只是一個至死不渝，浪漫感人的愛情故事。二十幾年後重讀，卻看到更多馬奎斯苦心描寫的老化，疾病，戰爭和死亡。同時感覺，阿里薩對費爾米娜的愛情，也許，只是一種執念，他對她的癡戀瘋狂，都只是因為沒有得到，所以無法解脫。

不禁想起宋代蔣捷的詞: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盧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2022-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