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歷史學家克柳切夫斯基曾說過:「俄國歷史是一部收集領土的歷史。」 這句話似乎尤其適用於西元1721年彼得大帝打敗瑞典後被推舉為沙皇之後的俄羅斯帝國擴張。但翻閱歷史,我們可以發現其實從西元1613年,一群仕紳推舉出米哈伊爾-羅曼諾夫為沙皇後,俄羅斯體制就開始從等級代表君主制向絕對君主制傾斜,為大舉擴張版圖做好了準備,彼得只是果斷地奪下了沙皇的位置,憑藉著自己熱愛學習的精神和兼顧實用和原則的品味,負起了改革國家的責任。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彼得還親自選址建立了聖彼得堡,積極為俄羅斯帝國引進西方的啟蒙文明。
因此,當十九世紀的30年代,果戈里從烏克蘭鄉下到聖彼得堡謀求發展時,當時的聖彼得堡已經接觸西方思潮一段時間了,而年輕的果戈理可以居住在最熱鬧的涅瓦大道上,可見得當時他的經濟狀況相當不錯,不過在他的筆下,涅瓦大道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西方物質的誘惑,連女子的性格也飄忽難辨。
在果戈里的眼中,「除了路燈,一切都是幻象,涅瓦大道無時無刻都在欺騙世人,特別當深濃夜色籠罩大地,將家家戶戶白色、淡黃色的牆壁映得格外分明之際。」更說「當惡魔親自點燃燈火、為世間萬物籠罩一層假面之際,尤其如此」。」
果戈里曾自承,「我不像我的人物那樣,我不喜歡我身上卑劣的東西。不管,過去和現在,我都想要與它們作戰,並且驅逐他們。」
不過,如果我們可以注意到,從十八世紀開始的西歐「啟蒙文明」其實代表西歐人對自身文化光明的自信,果戈里上述對「路燈」的描述就必須很留意了。他提試著我們,果戈里對彼得大帝想要透過親自設計的涅瓦大道彰顯的「西歐啟蒙理性」其實懷有一定程度的疑懼。
不過,也許是當時俄國文壇還有一位閃亮的明星普希金,所以果戈里對自身的文學與社會主張是相對低調的。普希金與果戈里的語言風格或許有點像是杜甫與李白,但在時代文壇上的際遇卻恰恰顛倒。普希金被尊為「俄國詩歌的太陽」,「俄國文學之父」也是現代標準俄語的創始人,所以,普希金不僅懂得音律,寫詩時想必也和杜甫一樣相當遵守音律,但這顯然不是果戈里或李白的作風。他們顯然也曉得當時流行的音律或文法格式,但卻不甚樂意遵從。李白在中唐時代名滿天下,他寫詩或講話不照格律,小咖如杜甫也得稱他「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但果戈里寫作時若完全不考慮普希金所提倡的格律或文法,可能會被批為「不入流」,所以大概只能說自己對俄語沒有什麼信心。
這應該是一個語言在「標準化」的過程中常有的現象,普希金是莫斯科人,所以他很自然地有了「京派」的優勢,但在烏克蘭鄉下長大的果戈里就要花點心思去學習、適應這標準,而他似乎並不習慣這種學習方式。
下面是一首普希金的作品,聽起來確實有像詩吧。
然而,果戈里對文學的熱情卻表現在另一方面。他顯然比較喜歡講故事,喜歡透過某一種奇幻的對照,來描繪現實。他的讀者必須學著觀看他所刻意磨製的魔鏡,去理解當時他觀察到的現實。
簡言之,果戈里在「聖彼得堡故事集」的敘事風格雖然很誇張怪誕也似乎很隨興,但他鋪陳故事的佈局卻顯然受到了西方思潮的影響,這點我們可以試從他的「外套」分析之。
果戈里的「外套」中有三個主要人物,銜接得十分順暢,我們可以按出場序一一來解讀:
第一位,因為作者花了許多筆墨在描述他的性格與背景,甚至名字來源,所以大概會被許多人視為主角。他的正式名字叫「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巴什馬奇金」,第一個字是他媽媽替他取的名字、第二個字是他父親的名字,第三個字是姓氏,所以按照一般敘事慣例,作者可以稱其為阿卡基就好,但這號人物卻一直以「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這麼落落長的名號出現,可見作者有其特別的用意。至於外表方面,他的頭髮是紅棕色的,頭頂還禿了一塊、雙頰佈滿皺紋,臉色像得了痔瘡一般,簡言之,就是其貌不揚。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官銜,果戈里形容他是「永遠的九品文官」,在他服務的機構中,無論其他的位子如何變動,他始終在相同的地方。至於他的工作方式,不管是誰將公文塞給他,也不論塞公文給他的人是否有權力指使他,他總是一接到公文便立即抄寫。(總而言之,他有點像是現代辦公室中的印表機或影印機。)
然而,這位「九品影印機」雖然熱愛自己的工作而且性格溫順、不思升遷,他還是有一個強大的勁敵,就是北國的嚴冬,於是他找上了故事中的第二位要角。
第二位主角,不意外的,是個裁縫師。這位裁縫師原是位地主的農奴,名叫格裡戈里,但自從他拿到自由證後,他就改名為彼得羅維奇。所謂彼得羅維奇是彼得的兒子之意,這意味著,他是回復自由後,就放棄自己的名字,改以「爸爸的兒子」的身份出現,並且遵照習俗,在與老婆吵架時,罵她是「村婦」、「德國婆娘」。至於,這位彼得羅維奇的手藝究竟如何呢?基本上他雖然連穿線都不太行,卻把氣都出在德國老婆身上:「穿不進去啊!番婆、害死我了!」( 如果用現代工業產品來形容的話,這位重獲自由的農奴有點像運作狀況不太穩定的電子產品,是想訂製外套的人非常不容易打交道的對象。)
那麼,阿卡基為什麼會找這位彼得羅維奇想辦法呢?作者果戈里是這樣解釋的:「因為只要彼得羅維奇喝得醉醺醺的,遇見客人上門就好商量,有求必應,又是鞠躬、又是道謝的」。
但是,這天九品阿卡基來得不巧,自由的彼得羅維奇很清醒,阿卡基想溜又溜不掉,只好硬著頭皮,說明來意,想請彼得羅維奇替他修外套。
但是,清醒的彼得羅維奇拒絕了九品阿卡基:「不行、沒法補了、這衣服破損得太嚴重了」。
九品阿卡基只好開始存錢做一件新外套,不過,雖然俄羅斯帝國是毛皮貿易大國,而且出口許多上好的貂皮,他卻完全沒有考慮貂皮,因為貂皮實在大貴了,他只選了「遠看像是貂皮」的貓皮。
雖然平時是眾人嘲弄的對象,但在北國的冬天沒有一件外套保暖終究是一件悲慘的事。於是,有人提議要籌錢替他做一件新外套,只是籌到的錢寥寥無幾、無濟於事。更重要的是,如果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提不出合法的證據,證明外套是他本人所有,那麼外套就會一直扣押在警局裡,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位大人物幫他的忙,請他去關說、交涉,事情就會順利許多。
但是,這故事中的第三位要角,作者交代得很曖昧,雖然稱其為大人物,卻又說,若將其現在的職位與其他更顯赫的職位相比,他的職位依舊微不足道,但他卻懂得千方百計提高自己的身價,如訂定規矩「閒雜人等不可以直接拜會他」、「辦公必須按照最嚴格的流程:十四等文官要通過十二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再通報九等文官或轉呈給相關人員」,如此一來,公文最後才會交到他的手上。「嚴厲、嚴厲、再嚴厲」是這位大人物的口頭禪,雖然本質還算善良,但他的將軍頭銜讓他渾然忘我,總是依「等級」決定對人的方式。只要置身於等級比自己低的團體中,哪怕等級只比自己低了一級,態度就會變得極為可憎。
要請這樣一位大人物幫忙顯然並不容易,但平素溫順的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提起了最大的勇氣,冒著冷汗、吞吞吐吐地向這一位不輕易接見人的大人物求救:「我冒昧前來請求閣下,就是因為秘書那個⋯⋯辦事不牢⋯⋯」
這樣一句不得體的請求,自然惹來大人物的一頓痛罵,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也因此嚇破了膽,頂著滿街怒號的風雪、精神恍惚地在彼得堡的街頭遊走,而且在彼得堡四面八方的冷風襲擊之下,病情一發不可收拾,最後在吐出各種瘋狂的囈語後,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
當然,如果讀過這故事的朋友,自然知道這故事並沒有就此打住。在這裡想提醒各位讀者的是,果戈里的文章乍看龐雜混亂,其實很多安排都有深意,有興趣了解其寫作核心理念的讀者,最好還是親自讀一下原作,不要過於倚賴(受西方世界影響太深的)文學評論。
另一方面,果戈里的許多隱喻,對於熟悉紅樓夢的東方讀者而言,或許別有吸引力,很值得對比較文學有興趣的讀者好好細讀。
最後,稍微提示一下各位有興趣解謎的讀者一點小小的提示:「外套」故事最後登場的是一位怕鬼的崗警,不敢攔下阿卡基的怨魂,只好暗中跟在後頭,沒想到鬼魂卻突然回頭,停下來問:「你想幹什麼?」並伸出一隻活人不可能有的巨大拳頭。崗警連忙說:「沒事。」
果戈里既然是十九世紀初的作家,這段情節自然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十八世紀亞當斯密那著名的「看不見的手」的譬喻。
從這脈絡看來,果戈里的「外套」似乎也隱藏著許多他對西方思潮在聖彼得堡發展的觀察和看法,值得大家細細品味。
推薦參考資料:
The Song of Love by Giorgio de Chirico (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