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拉丁名 Gogol,1809-1852)在俄國文學史上算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但由於二次大戰後,美蘇兩國開始長期冷戰,因此對於許多在鐵幕之外成長的讀者而言,果戈里筆下的聖彼得堡固然浮現出各種生動有趣的人物,卻也充斥著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荒繆。
比如說,「鼻子」一文中的開場⋯⋯理髮匠一早醒來,聞到一股熱烘烘的麵包味,既想吃麵包夾蔥,又想喝咖啡的他,卻在妻子烤好的麵包中,發現一個發白的東西,他小心地用手剔了剔,又用手指按了按,最後決定把那東西拽出來,沒想到,竟是一個人的鼻子!
更糟糕的是,他有一個強勢的妻子,完全不顧那鼻子其實是她烤出來的,一味地指責是身為理髮師的他把客人的鼻子割下來了! 一番凌厲的言語攻擊之後,究竟是否真是自己把誰的鼻子給割下來了,理髮師本身也糊塗了!
不過,從震驚中回復後,他想起來了,這確實是他客人的鼻子,而這位客人是一位每星期三和星期六都會上門找他刮臉的八等文官。
所以,這麵包裡的鼻子確實是理髮師技術不佳,所以在為客人刮鬍子時意外將客人的鼻子刮下來的嗎?
類似這般荒誕突兀的情節與設定固然有趣,卻也讓人摸不清楚其說故事的用意。到底,他只是單純地想將說故事當成一種謀生的方式,還是,他有更高遠的目標,想要提醒人們注意當時俄國的社會問題,就像清代初年的吳敬梓寫「儒林外史」、「老殘遊記」一樣?
當然,按照某些「作者已死」的想法,一個作者其實毋需要太在意讀者如何解讀自身的作品,而讀者也不需要太在乎果戈里本身的思想歷程與創作理念,依憑自身的文化價值觀去理解果戈里的作品即可。
這種想法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畢竟,如果一定要先了解一國的文化環境才有資格對作品發表意見,一來會讓許多人對閱讀卻步,二來會讓社會討論的風氣趨於封閉,這應當都是民主自由社會中的有識之士所不樂見的。
可是,如果任由讀者按照自己的想法任意解讀,似乎又會讓許多讀者迷失在某些刻意的誤導或誤解中,錯失了文學作品中所隱含的的文化意義。
考慮到這一點,我們可以試著先從關於果戈爾的一些文化背景切入,探討為什麼有資料顯示他對自己的俄語程度其實並沒有信心,但他的作品又會被後來的俄國人如此重視?出身烏克蘭鄉村的他又為何會被視為為俄羅斯文學的代表人物?在他所處的年代,烏克蘭和俄羅斯又是什麼關係?
很顯然地,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得先搞清楚一些羅斯人(中文「俄羅斯」應該是早前的誤會)的歷史。
在
向日葵的轉頭策略(上)一文中,我們曾經從羅斯人的角度談過俄羅斯帝國的形成過程,這次我們要試著從斯拉夫人的角度解讀基輔羅斯的形成過程。
有關斯拉夫人最早的記載,是來自六世紀中期拜占庭帝國的學者的紀錄,在他們的筆下,他們主要是居住在現在的俄羅斯南部、烏克蘭、部分東歐地區以及黑海、裏海附近,從事的主要是農業和畜牧業。基本上,這段時期的斯拉夫人不算是馳騁在歐亞草原上的馬背民族,他們傾向於定居在一個地方,擅長在湖泊以及河流中捕魚,而且有能力渡過寒冷的冬天。
從這點看,他們也許和早期的維京人有一定的交流,彼此也互相認識。
說到這裡,我們就不得不稍微提及維京人的來歷和歷史。「維京」(Viking)是一個英文名詞,詞源並不確定,主要用於指涉西元八世紀開始往外擴張的斯堪地那維亞人。對於更早期的斯堪地那維亞的狀況,中世紀的英語民族其實並不熟悉,並且大多是以「海盜」視之,所以英語中的維京與海盜往往同義。
另一方面,當時的斯堪地那維亞人並非同質性很高的群體,雖然常常共同出海,成員間卻仍保有各自的宗教和語言。他們的統治者是透過錯綜復雜的親屬、責任和義務關係,將他們聯繫在一起。不過,要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長期生活,自然要善於禦寒,而且水性不能太差,所以,有可能北歐人很早就與斯拉夫人認識,彼此互換生活經驗與智慧,只是,當時雙方都沒有特別的歷史文書留下來,記錄彼此的交流,所以後人並不清楚其淵源而已。
無論如何,根據俄羅斯的《古史紀年》記載,(在西元九世紀時),「因為斯拉夫人內部失和,所以他們決定要找一位能夠依法統治和裁判大家的君主。因此找到了瓦蘭吉亞(斯堪的納維亞)的羅斯人擔此重任。」雖然也許有人會懷疑這段歷史的真偽,但後來確實從北方來了羅斯人三兄弟,其中最年長的留里克定居在諾夫哥羅德,建立了羅斯人的第一個王朝(被稱為留里克王朝),只是後來因為其繼承者認為基輔的地理位置更為優秀,所以將都城搬到基輔。
從這脈絡來看,羅斯人和維京人的關係是很深的——在某一段時間,他們可能共同在斯堪旳那維亞上一起生活,不過後來各有發展而已。
至於俄羅斯人如何看待羅斯人和斯拉夫人的關係呢?
根據《古史紀年》的說法是:「如今的諾夫哥羅德居民是瓦蘭吉人,但他們從前是斯拉夫人。」
在此,我們可以看到文明和種族的微妙關係—— 雖然,很多現代人會覺得是種族創造了文明,但其實很多時候是文明形塑了關於種族的種種認知。
按照這種說法,瓦蘭吉人應該和羅斯人與斯拉夫人的關係都很密切。至於,他們確切的關係恐怕就很難說清楚了。對華夏讀者而言,比較有意思的資訊應該是曾經在長城北方稱雄的匈奴西遷之後,有可能繼續發威,將斯拉夫人分成了東斯拉夫人、西斯拉夫人、還有南斯拉夫人三股勢力,而與羅斯人形成結盟關係的主要是東斯拉夫人。
至於瓦蘭吉人,在後來的地中海歷史上也繼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以拜占庭帝國的菁英護衛的身份,成為拜占庭皇帝的近臣。
不過,基本上,羅斯人到東歐發展不是為了向拜占庭稱臣的,他們更有興趣的是在這個地區建立貿易中心,但由於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Vladimir)在西元899年受洗,並選擇了與拜占庭結盟的策略,從此讓(東方)基督宗教(拜占庭的國教)的信仰得以在這個地區生根茁壯。
基輔羅斯地區皈依基督宗教的決定對拜占庭與世界史都有著重大的意義——由於伊斯蘭勢力從西元七世紀30年代左右便不斷擴張,而這段期間,君士坦丁堡城內又忙著皇位之爭,所以拜占庭帝國的勢力不斷消退,等到信仰伊斯蘭教的賽爾柱政權在西元1071年大敗拜占庭帝國,入主安納托利亞地區(位於黑海和地中海之間的半島),基輔公國統治的區域開始與西亞地區在文化記憶上有明顯的分流。
(下圖左為基輔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右則為賽爾柱帝國首都孔雅的大清真寺,都是建於西元十二世紀)
順道一提的是,在基輔大公與拜占庭結成同盟之前,在西元七、八世紀時,拜占庭帝國曾經有一個重要的結盟對象,是信仰猶太教的「哈札爾人」(又稱「可薩人」或「卡札人」)。如今的西方歷史學家對哈札爾人和他們建立的帝國似乎不是很了解,但是,東亞隋王朝的史書卻知道他們,稱他們為「突厥可薩部」。卡薩人原本的宗教是薩滿教,但是搬到北高加索草原附近時,不知怎的,就皈依了猶太教,並且有一段時間控制了東歐到西亞之間的主要貿易通道,成為了拜占庭帝國和伊斯蘭世界的緩衝。
不過,這個可薩汗國後來在西元965年被基輔羅斯公國所滅,許多流亡到東歐各地者從此對外自稱為猶太人,所以被有些學者認為可薩人算是東歐猶太人的祖先。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在中世紀的地中海區域,宗教和政權之間的微妙關係。基本上,從西元四世紀初開始,君士坦丁大帝宣布皈依基督教後,在羅馬帝國境內皈依猶太教的人可被處以死刑,因此東羅馬帝國境內的猶太人與拜占庭政權的關係是緊張的,但是,既然後來拜占庭帝國又可以與以猶太教為國教的可薩汗國結盟,可見拜占庭對不同地區的猶太人有不同態度。這也透露不同地方的猶太人或猶太教徒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環境,有些團體之間雖仍有一定交流,但卻不見得可以理解其他地區的猶太人的文化和處境。
至於可薩汗國被滅的原因,據推測,與貿易通道有關。可薩汗國可能因為在穆斯林的壓力下沒有把通道開放給羅斯人,而羅斯人既是水手、戰士、兼商人,如果貿易受阻,自然會採取軍事行動報復。
不過,可薩汗國被滅後,地中海地區東部就被拜占庭政權與伊斯蘭勢力所掌控,面對這種情勢,由日耳曼與法蘭克人所掌控的羅馬教會自然不太樂意,以致於東西基督教教會的衝突也隨之增加,最後在西元1054年發生了大分裂,形成希臘東正教和羅馬天主教的分立。
就在歐洲人鬧內鬨時,蒙古人開始在蒙古高原悄悄興起,最後,蒙古軍隊從中亞草原進入並征服了基輔公國,並且於西元1243年建立了欽察汗國。由於「欽察」一詞是指從烏克蘭到哈薩克草原一帶所居住的土耳其系遊牧民族,因此這是一個以土耳其人為主體運作的汗國,但是蒙古人的帝國基本上不會干涉與其結盟者的宗教事務,在這種情況下,因為基輔城被毀而搬到莫斯科的羅斯人並未因此改變原來的宗教信仰,而莫斯科公國信仰的還是東正教。
只是,後來莫斯科公國最後推翻欽察汗國時,還特別強調自身東正教的信仰,甚至把頭銜改成「沙皇」,這對曾經長期結盟過的中亞民族就有點「見外」了!
但由於西歐人在西元十七、十八世紀時已經在各方面都展現了長足的進步,所以,俄羅斯人在此時選擇「回到歐洲」,似乎也算是合情合理的決定。
另一方面,俄羅斯人依舊是那個重視貿易的民族,所以他們為了持續開拓貿易,在沙俄和帝國時代,都沒有放棄向東方前進。畢竟,毛皮一直是他們主要的出口貨品,而有錢的西歐人這時需要的毛皮量大增。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他們最終在哥薩克軍隊的幫助下,拿下了西伯利亞,成為歐亞北方的主人。
俄羅斯人雖然掌握了上好的毛皮貨源,自然還是要確保市場,聖彼得堡的建城顯示了他們對西歐市場的重視,而果戈里的「聖彼得堡故事集」正紀錄了十九世紀初期的聖彼得堡的情景。
值得一提的是,果戈里的家庭有哥薩克背景,而這個背景對他的作品產生了什麼影響,我們會在下篇繼續探討,敬請期待。
(未完待續)
推薦參考讀物:
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 / 譯者:何瑄 /出版社:櫻桃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