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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電影之神》:電影在心中的那時此刻

更新於 2022/06/03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電影之神》是松竹映畫的百年紀念作品,它不是一部風格技法有重大突破,或是劇情設計多精巧的電影,甚至可能躲不過雕琢感太重的批評。但《電影之神》絕對情感真摯,是瘟災之年裡獻給所有影迷的情詩。
劇情圍繞著酗酒嗜賭的鄉展開。鄉到老來仍執迷不悟,持續借款賭博,妻子淑子與女兒實在不堪其擾,終於強硬沒收鄉的年金和存款;鄉一氣之下奪門而出,來到昔日片場老友寺新經營的電影院,在寺新的邀請下,鄉看起了年輕時擔任副導演協助拍攝的電影,從主演女星園子的眼神中,看見曾懷抱電影夢的自己。時序開始倒轉,回到鄉落魄之前,電影蓬勃發展的黃金年代⋯⋯
過去與現在的時間軸交錯,緩然訴說鄉和淑子以及寺新的電影青春,傳遞 1950 到 1960 的日本製片文化。本片導演山田洋次在《電影之神》的時空中,還是劇組的實習生,如今透過成為日本影壇巨匠的他,回望日本電影的黃金年代,實別具意義。角色的生命也是導演的生命,相互連結下使《電影之神》中人物對待電影的崇敬,更顯深刻動人。
除了呈現電影的產業文化外,為使角色的生命歷程和電影信仰的關聯更加緊密,需要透過衝突製造角色前後的反差,呈現衝突的因子分別為愛情和家庭──看似是倫理勵志電影老套的安排,但置於《電影之神》的時空下不顯俗套,反而成功營造出時代感,去反應當時的社會環境。
鄉準備放棄電影事業回故鄉時,淑子不顧母親反對,連夜透過好友幫助和鄉私奔,即使鄉因為離開片場工作後一蹶不振,淑子仍不願離去。她和鄉的情感牽扯,固然證明這是愛情炙烈的燃燒,但何嘗不是在訴說女性在時代環境下的無力?藉著電影信仰的母題,描繪女性依賴男性,選擇愛情時還需受母親約束,以致於連夜奔走,無法完全依照心之所嚮。後續並沒有交代淑子和母親的關係是否破裂,但依照時代推論,和原生家庭分崩離析者還是佔多數,淑子對鄉的苦戀,是舊時代女性面對家庭及父權社會共同的傷痕。
淑子的女兒則是母親的對照面──獨立自主,就算面臨中年失業危機仍不向前夫求助,儼然是新時代的女性代表。但她陷入的是矛盾複雜的親子情感:明知父親借款欠債,甚至曾經外遇,但當心頭冒出希望父親可以消失的念頭時,卻產生無比的愧疚感。血脈相承的連結,使淑子的女兒成為家庭裡負擔最大的自罪主體,父親的懦弱不作為讓女兒提早面對社會,外表的剛強其實是無數次內心崩解的偽裝,她還是愛著父親,只是這份愛藏在最深處,無法輕易提取。
兩代女性為了守護家庭與鄉發生衝突,讓過去電影夢種下的因果重新回到每個人的生命舞台,鄉對於電影曾經的信仰,也將在女性的映照下更為炙熱。女性的力量在電影中不容忽視,沒有女性劇情的支撐,觀眾亦無法感受鄉內心複雜、懊悔兼具的情感。
電影信仰的母題則在衝突之後出現。寺新陪伴老友觀賞以前在片場共同工作時的電影,一幕幕黑白畫面的回放,引領觀眾看見鄉曾炙熱的電影夢。年輕時,鄉也是一名有才華的副導演,在劇組工作時不斷累積創作養分,當他在淑子工作的食堂裡,將那名為《電影之神》的突破性劇本亮相時,可以看見電影的故事性與未來性,是如何使人入迷。此刻電影還未映演,眾人卻早開始貪戀想像,每雙為電影閃亮的眼神,已足以說明電影的引人入勝之處。《電影之神》讓片名與電影中鄉創作的劇本名稱重合,透過劇情和劇本內容的呼應,使原本單純的片名頓時蘊含角色經歷和電影信仰的精神,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融合巧妙,讓電影的一切元素皆可呈現角色生命。
寺新和鄉不同,他不在劇組工作,他是播映室的放映員,為劇組播放一遍遍的電影母帶,若以角色類別來分類,與其說寺新是工作人員,不如將他歸類為影迷。寺新崇敬電影每一幕的光影,那是他想要追逐,卻因天分受限無法觸及的世界。與鄉對比,寺新沒有令人為之驚豔的創作才華,但他擁有的是對電影無比堅定的信仰;寺新溫柔地守護鄉的電影夢,一如熱愛電影的你我,靜靜伴著所有曾震懾我們的作品。
兩人看待《電影之神》的劇本態度也不盡相同,寺新散發出的是影迷捕捉到電影趣味時的氣息,而鄉期待技術和劇情設計上的變革能突破窠臼,為影壇帶來衝擊。一人在銀幕前,一人在銀幕後,用不同的方式對電影著迷,兩人為電影散發的光輝,是信仰一般的存在。寺新與鄉對電影的執著,將凝聚電影院中影迷的心神,彷彿聽到電影之神的呼喚,與角色靈魂在此刻重合。
時序推移,鄉終於迎來《電影之神》的開拍,夢想成真之時,等待他的卻是現實的殘酷。鄉的劇組人員,乃至演員,都是多年在電影業打滾的前輩,對於鄉的創作有諸多不理解,甚至急於規勸他只要按照過往的手法呈現,不需多有創新。
體制的枷鎖使鄉動彈不得,《電影之神》利用鄉的執導經驗,呈現出一部電影誕生前的挑戰,除了和團隊協調,也需要面對理想面和執行面的差異。創作想法上的自我碰撞,片場的高壓環境,甚至能馬上使導演對自身充滿信心的作品產生懷疑,《電影之神》運用簡短的幾幕畫面,完整描繪新導演在過往的片場文化中所面臨的困境。
就在鄉和攝影組的前輩爭執時,意外無奈地發生,他從片場的木樑上跌落,而《電影之神》的拍攝,也胎死腹中。僅透過片場意外讓鄉萬念俱灰,加上簡短的自我懷疑描述,就讓他果斷遞上辭呈、放棄一切,本片在放棄創作的劇情轉折上呈現得太過快速,不易使觀眾體會鄉掙扎的情緒。此段可視為《電影之神》劇情設計的瑕疵,不過也確實可以從中窺視,片場文化中前輩體系的巨大影響力,擠壓了電影美學的創新和突破。
鄉從懷抱無限熱忱到放棄一切的快速轉變,體現他性格上的弱點,但同時也能看見他對電影的堅持。若繼續留在片場,卻只能創作手法類型相似的作品,他寧可背離摯愛,也不願自己對電影的堅持受到委屈。一部作品對鄉來說就是如此神聖,一絲一毫都不能妥協。
離開電影工作的鄉一蹶不振,回到鄉下逃避一切,而寺新則繼續堅持他的電影夢,他用了影迷最為人稱羨、也最浪漫的方式實踐──開了一間屬於自己的藝術電影院,播放他所愛的每部電影,這間電影院,重新牽起寺新和鄉一家人的緣分。
《電影之神》中對電影信仰的執著令人動容,但不只是靠鄉的浴火重生去建構,寺新代表的戲院文化也是非常重要的襯托。或者,更可以將視野擴展:寺新代表的不只有戲院,而是所有飽含情感的舊式觀影文化。
戲院是電影人的安魂地,揉雜了青春年少,揉雜了髮鬢斑白,戲院記住不同的臉譜,臉譜也記住所有畫面與氣味,一切悲喜化為光影,藏進黑暗深鎖的大門。
有時甚至無意識,就只是看著,不明白自己究竟看了什麼,但又有什麼關係呢?來到這裡,至少沒有任何勉強,沒有任何催促。似魂器的布幕,輕易地將觀者魂魄揉捏成不同形貌,裝載進無邊世界,哪怕侵入鼻腔的一絲霉味,座椅突起的硬塊,也無法阻止。黑暗中,光和溫度結合成畫面,讓靈魂得以安放,最終伴著一些腐朽和脆弱的不堪,望向銀幕的最深處。
對我來說,戲院之外,還有那方寸大小的租片店,總一股腦鑽進地下室,那是和戲院相近的氣味,陳舊卻熟悉,看著鐵架上整齊排列的殼裝 DVD,總忘了時間,忘了言語,細數著經典,等待與電影的相遇。
從沒想過未竟的青春裡,竟要與之道別,看著已被搬空的店面,才發現生命裡又多了一次往昔需要被永遠銘記。
癡迷舊時的觀影習慣,因為戲院和租片店有情,是無數年月累積的群像記憶,不同時空下在戲院同坐的你我,都因電影而感受到溫暖。租片店斑駁的片殼,記下了每一次撫觸,感受幼童至成人需要電影的渴望,那是雙向的給予。凝聚的情感鎖入光陰的魔盒,但如今當潘朵拉的盒子再次被開啟,卻獨留串流二字。
無意控訴時代的進步,巨輪總在轉動,總會有新的形式出現,有一日終要告別,只是希望日子來得慢一些,讓飽含情感的空間,存在得更久一點。
《電影之神》描繪的是陪伴我們電影生命的一切,銀幕上映演著我們熱愛電影的每一幕,空間裡留存每一份悲喜哀榮。《電影之神》真摯地向所有回憶告白,透過寺新的堅持誠心祈願,願所有影迷銘記未來或將消逝的觀影文化。
到老來,鄉欠下大筆債務,淑子迫於經濟壓力只好出外打工,恰逢寺新的影院招聘清潔人員,淑子面試時被寺新認出,電影無形之中又讓三人重逢。寺新在鄉放棄電影產業時,默默留下了鄉創作的《電影之神》劇本,重逢時他將劇本留給了鄉的孫子,寺新對待電影的熱誠與溫柔,換來鄉的重新振作。
電影對於三人生命的影響,從過去慢慢移轉至今,電影之神的引線不斷似有似無地出現於劇情中,一切的機緣都願意使人相信,電影之神始終守護著三人,是祂讓寺新出現拯救即將跌墜的鄉,也使淑子的家庭生活逐步回到正軌。
鄉的舊劇本令孫子讚嘆不已,受到鼓勵的鄉決定參加劇本大賽,重新面對創作。鄉的電影之路雖然歷經波折,但靠著寺新和孫子的支持,終於一償宿願,成功奪得劇本競賽的大賞獎項,創作得到業界肯定。鄉與孫子共同修訂劇本的過程,可以看見鄉為求突破,並不會死守過時的想法,反而廣納建議,《電影之神》藉鄉面對創作的態度,暗諷電影產業中存在的封閉文化,鄉以自身對創作的變通豁達,親自為他嗤之以鼻的閉鎖系統上了一課。
伴隨大獎而來的是鄉的告解,此刻的他因菸酒導致的心臟病正在住院,只能透過孫子的手機擴音參與頒獎典禮,女兒代替鄉上台領獎致詞,鄉書寫的致詞內容非常簡單:「謝謝你們,我真是無用的父親。」承認自己的無能需要巨大的勇氣,因為那是完全認清的懺悔,承認了自己一生的不作為,將所有看似灑脫的偽裝剝離,直指內心本相。《電影之神》用一句話收束家庭與愛情的支線故事,不過於濫情的鋪陳致詞,一語道盡鄉的人生與懊悔,情感精準且節制,層次深藏於心。
時序來到 2020 年,電影尾段的時空和現實相融,這樣的安排是意外誕生,現實環境裡疫情肆虐,導致《電影之神》的拍攝被迫中斷。山田洋次導演在停拍期間特意修改劇本,融入時事呈現瘟災之年的影業困境,鑽石公主號的感染事件因此重現於銀幕前,現實與電影故事連結,堆疊寺新以及鄉一家人面對電影院即將陷入停擺狀態的情緒,也讓《電影之神》擁有與現實接軌的媒介,觀眾能跨越語言和時空的隔閡,藉疫情下共有的群體情緒去理解角色。
在鄉的堅持下,家人帶著病痛纏身的他來到寺新的電影院觀影,鄉在病痛下如此固執,或許是他知道自己已時日無多,若和電影訣別,他要回到那鎖住情感的空間,向老友好好說聲再見。鄉將劇本大賞獎金中的 70 萬,捐給寺新的電影院,這是對好友一生守護的感恩,也是鄉對電影最後的回饋。
當日播映的電影,仍是由園子主演,隨著劇情進行,鏡頭定格,園子的眼神與鄉對視,她跨出銀幕拉起鄉佈滿皺褶的手,一褶一皺間,是電影賜予歲月的風霜,園子帶領鄉看見,那曾為電影夢想拚搏的少年。此時,戲中人已然入夢,戲外人身體傾頹,在電影的懷抱中死去。
綜觀頹靡老人的一生,浪擲光陰和才華,電影摧毀了他,也拯救了他。臨終時他再度看見自己的靈光一閃,專注凝望銀幕的眼神,又是無比炙熱,重新尋回身為電影人的血肉,對懊悔一生的鄉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歸宿。
映演至此,我的淚水已然潰堤,因為在鄉和寺新眼中,我看見了自己和妳的影子。
我們都為了電影追尋,執著的節奏是如此相似,在被電影震撼的無數個瞬間,我已緩緩跟上妳堅定的步伐,往前方的浮光掠影趕去。
妳的生命引領我走入電影的世界,我的腦海深刻銘記我們一同和電影共度的每個分秒,看一位慈母,帶著孩童走入戲院和租片店,開啟電影輪盤轉動的時光。
永遠不會忘記,當我第一次走入獅子林,彷彿看見妳正匆匆與我錯身而過,要趕往下一場電影,待在放映室觀影至朦朧時,又看見為了影展,而整天沒有離開戲院座椅的妳。
時空在錯置,我承襲妳的步伐與記憶,穿梭在影展和電影街,只為找到妳曾親口說出的感動。
對電影的追尋,時而真實,時而虛妄,總在不同的電影院和年少的妳重逢,看著妳專注的身影,在心中告訴妳,我找到了自己的路,透過電影,我終於追上如風的妳。
正如寺新與鄉,我無法超越妳,但我也擁有了自己的視野,如今妳透過鏡頭說故事,我則用文字傳頌電影的訊息,我們用不同的方式沉浸於光影,繼續追尋對電影恆久不變的信仰與愛。
《電影之神》漫談電影產業,使我們得以看見以人為主體的電影時代,人群的離散因電影而動人,進而提煉出電影的信仰與夢想,但從中看見最多的,或許還是那不斷奔向電影的妳我,以及為熱愛而生的執著身影。
全文劇照:采昌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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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正面形象在他身上壓倒性地突出,卻難掩他那些符合人性的小奸小惡。人人善於理解他這類主流意見中的正人君子,卻無力理解尋常社會裡不待見的女性特務,避談色慾、壓抑人性,最終看輕了人性,也高估了人性。「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他終究還是和那些男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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