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濫情者》—愛,還存在嗎?

2022/06/1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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濫情者說的是什麼?不如先說這本說要問的是什麼?在《純情》的末尾作者留下:「我其實問的是:愛,還存在嗎?」為什麼這樣問?內文多少有點懷舊地提到過往的愛情是可以反覆看梁祝而哭泣,可以視多年等待為愛情,甚至苦等於窗下的紳士更是個表率,但現在的愛情卻被「關係」、「性」、「誘惑」、「勾引」、「魅力」、「保險套」、「征服」、「緋聞」所取代。
「愛情,不再是一朵在溫熱夏夜裡綻放的玫瑰,也不會是一扇晨曦中綴滿明亮露水的窗牖,所有非理性的、物質的、本能的、天真的、愚蠢的、未經思考的、不文明的都請往後退。我要我的『愛情』,我卻不要『你』。」這個時代的愛情是割裂於主體的,那麼,愛,還存在嗎?我們有資格濫情嗎?
在《價值》中作者針砭了的問題是從來沒人告訴我如何檢驗自我的價值,但卻會唐突地在出社會時面臨:「你要薪水多少?」迫不得已地必須衡量自身,那我們又該如何、又是否可能量化自己?但量化了之後我們給了自己一個數字,但又要如何讓對方接受?結果通常只是被打了一槍,「多少人就這麼驚恐地認知到:沒有誰,少了這個『我』不能活下去。」如同作者所說,我們在這個世界無論何去何從總是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價值永遠都是相對於其他事物而存,就像幣值一般換來換過去,明明走在同一塊大陸地上,但經由人為的一劃,這裡是德國那裡是波蘭,這裡是美國那裡是墨西哥,事物的價值一變再變地永恆流動。
或是,人的各種條件包括年齡、多少資歷是否可以定義我們的價值?歷史上,人也不過是想在各種體系之中找出自己的定位,從封建的的階級到工業革命讓人發現生命從來不平等,甚至勞工還不如資產工具,然而,共產主義卻是功敗垂成。「所有人都希望能使用對自己最有利的體系來定義價值,不幸的是,個體在價值體系面前總是顯得特別弱小,特別無力。更叫人絕望的,價值的遊戲跟玩翹翹板一樣,有人上,就得有人下。世界大同是個神話。」簡單來說,這個世界是零和的。
「這也是為什麼每個人都在等待一雙愛情的眼睛。期待愛情的發生,終於讓另一個人心甘情願、無條件地盲目了眼睛,看見你的絕對價值。不再透過燒杯邊緣或書籍堆積的高度,不必透過銀行存款數字,但透過情人的眼睛,看見自己終於如此經營,如此神聖,如此不可觸摸。」愛情是客觀、絕對且唯一的。
「如此不可計量。唯有那一刻,再卑微的人類也有偉大的可能。」愛情讓人如同對著神祇的敬畏一樣崇拜。不過,《愛情》也說到這是我們所唯一知道能飛翔的方法,我們為了短暫的喜悅準備好承接龐大的衝撞,但我們始終渴望,我們「仍然想要飛翔的渴望。日日夜夜,從不疲倦地騷擾你,燃燒你,逼你屈服。」
《名片》提到人際交往的膚淺只留存在一張紙上,這張小卡可以讓你快速地認識到對方是個偉哉名銜的人,但卻永遠不會知道他生活中的諸多細節,而這也永遠不是會知道的事情,因為我們被劃分到他的世界中的公領域,但作者懷舊地說:「而我是如何懷念那些日子:當工作不是唯一的成功定義,一個人無需明顯理由,就可以輕易成為別人的朋友,不需了不起的名號,也不用絞盡腦汁帶來什麼實質好處。一個人微笑,因為他喜歡見到你;他輕拍你的肩頭,是為了留下來陪伴你,而不是為了道別離去。」
《孤獨》是對於孤獨者的的側寫,「孤獨正是一種詩意的格格不入。」,那不是寂寞,寂寞是向死的,孤獨卻是對於生命的體驗,就像神秘經驗般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種經驗,但又無法對有過的人信之鑿鑿,畢竟大部分的人都不願意孤獨,甚至「大部分的人則害怕股孤獨,因孤獨就是自由。會讓人飛翔的自由。但在飛起來之前,你必須放開你一向熟悉的地心引力—那個穩穩將你握在手心保護你的力量。」我們害怕孤獨是因為我們害怕自由,我們害怕離開熟悉的一切,我們捨不棄,我們太想要安全,而我們也因此永遠有著他人的陪伴,但也因此我們永遠受縛,我們永遠不孤獨,但也永遠地不自由。
這自由的問題也在《表演者》中提及,我們看到表演者的冠冕堂皇,似乎他能對萬事萬物予取予求,但作者所用的比喻正是皇帝與妃子,妃子看似擁有一切但一切卻都由一個他人所賜予,同樣地在現代社會確實沒有了天子,但其實是所有人都是天子,你以為你對觀眾掌控著,實際上自己也是被觀眾所掌控著,就像直播主像在許願池般說要任何贈禮而能馬上得到,但也在這個贈禮之後必須要完成觀眾的要求,大家都是奴隸主,也都是奴隸。
《不倫》說到社會中的道德就像經緯,從來都不是上帝所圈劃而出,作者舉例過馬路,別人要好好過馬路,自己卻是等紅燈亮了才要往前走,而他說這就是違反倫常的,當然語用上是有些擴張的,但實際卻是現實正是如此不當地擴張,讓事物都泛道德化,「不倫,即是政治不正確。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討厭上不該討厭的事情,說出不該說出的話語。一切,不照規矩來的事物,都是犯下不倫的罪行...」不過有趣的是正因為是人所劃出,「這些格子線還會改變,『今日的真知灼見到了明天就成荒謬言行』。轉變的速度有時比女人身上的時尚還快速。因為格子線是人類自己畫的。不是上帝。若格子線是上帝畫的,他們就會是真理。真理是永恆不變的。人類自己畫的,只是滿足自己的想像力和需求慾望,隨著每一代人的出生,格子線交織出來的形狀圖案就會不同。」
《誠實》是曾以為最好的美德,但卻漸漸地扭曲地成為了權術的謀劃。「人們相信誠實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誠實是一種不設防的姿態,是一個邀請的手勢。...因此,一個人只要誠實,就會顯得異常偉大。因為他在忍受隨時可能遭受攻擊、失去生命的危險,像一隻變色龍捨棄環境保護色,大膽暴露自己在叢林中的所在位置...」但是,誠實卻變成最好用的工具,誠實不再變成是良心所驅使,而是要驅使出別人的良心,誠實者變成了道德流氓。
「出軌的伴侶只不過忠於自己的慾望,所以不應受到苛責;殺人的兇手真實面對自己的兇殘罪行,所以成為被同情的對象;做錯事的朋友非常真誠悔悟自己的人性弱點,所以值得被原諒。」,「慢慢地,誠實成為一種要脅方法。你開始發現有人會走到你的面前,告訴你,『我,就是這樣』,然後擺出『看你怎麼辦』的態度。」自此,誠實不再是美德,而是策略。
而《死亡》則指出現代人的惶恐來自於未有適當的告別,「與其說人們已經不懂得與死神相處,倒不如說現代人都恍如活在永恆的失憶狀態。由於欠缺一個適當的告別儀式,過去始終沒有正式的結束,現在就不能好好地開始,於是也就看不見未來。這是我們為何活得如此惶然不安的原因。」
《禮儀》則是文明與不文明的界限,作者用舞步作為譬喻,若每人遵循著腳步跳舞那麼就會和諧,但偏偏卻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按部就班,這樣看起來似乎有些綁手綁腳,但下一秒的反思卻是,「然,當我來到一個裡已經被視為累贅而被拋棄—如果不是全部、也會是部分—的社會,人人自由袒露本能,赤裸裸直述慾念,毫無掩飾,彷如一個接客已久的妓女,對自我身體最後一點的矜持都已全然放棄,所以當你無意間撞見她的裸體,你以為你是尊重她的隱私而轉過頭,她反倒過來譏諷你未曾見過世面,不但不遮掩她的身體,還盛氣凌人地走到你的身邊,炫耀她的膽識。直率成為無恥的藉口,積極變為厚顏的理由。人們不再區分藝術與色情,而金錢與價值是同樣一種東西。他們只要他們自己活得好。其餘什麼無關緊要。」而這馬上能在次篇《粗魯》中見到,「粗魯不見得跟禮貌有關。而是關於生命態度。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隨便,是對智力的蔑視,是對人性的不以為然。粗魯不是人的本性,粗魯是一個經過人腦思考的決定—是的,粗魯是一種決定。一個人主動選擇了粗魯,而不是粗魯找上了它。」但粗魯也不僅限於此,而是那種想要引人注意而不願控制自己的拙劣表現而已,所以粗魯令人厭惡,也令人鄙嫌。
現代人還不只這樣,在《超人》中以尼采式的思想批判當代人的,正是成為不了超人的平庸,卻也無法承擔自己意志的能量,因為社會太完善了,個體擺爛活在其中也能悠悠哉哉,「人類消滅了上帝,現在又否定了自己。他不願意像上一個世紀一樣為生命做全盤的思考,為自己負全部的責任。他退縮,害怕,懦弱,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自己。他戴上傻乎乎的面具,假裝善良,想要握所有人的手,並不是為了世界和平,卻是為了躲避別人將來對他的損害。」我們太想要自由,就像趨光的蛾,但靠近這盞光我們卻燒燼了我們的自由。不過這眾多的《失敗者》或許只不過是僅有著對愛的追求,「他不準備成功。至少,不屬於一般定義的成功。他高舉他的手掌,上面少了一條所謂的事業線。他堅持,這個地球擁有許許多多不同的世界。有些世界容許失敗成為一種人生選擇,甚至,可以是值得追求的榮耀。他不害怕活得沒沒無聞,隨時誇口自己生命的舉無輕重。他說,他只選擇愛,與被愛。...」
然而在愛的過程中我們留下了痕跡,也被留下了痕跡,那稱作《舊愛》,作者形容舊愛像在窗上的漬痕,沖洗不掉、清除不去,只能掩蓋,但永遠也避不開,只要看向世界終究是隔著這扇有著漬痕的窗,「我們都說,我們會忘記。其實,不。生命沒有那麼簡單。人不是一個未來的動物。我們是歷史的動物。我們的出生是一連串歷史的結果,我們活著為了創造另一段歷史,我們死去是為了成為歷史。在愛情這件事情上,我們依然擺脫不了這種宿命。我們開始一段戀愛時,就知道它一定會結束。不管我們再怎麼用婚姻、家庭等看似更深切的感情價值去接替愛情的發生,也無法阻止愛情走入墳墓。進入歷史。而我們不會忘記。如果我們的大腦忘了那段戀情,我們的身體也會記憶。我們擅長記憶。尤其是依照我們自己喜歡的方式。」
又如本書中《敏感》、《固執》、《忠貞》、《外遇》、《良知》與其他數十篇散文,作者提出了既稀鬆平常卻又異常的深刻思考。談論人的存在問題,也不單單只是在生命的無意義中說出我們創造出意義的存在主義濫調,談論社會中人的關係時,也不只是區分出自我與社會的關聯,卻更進一步地去反省這個孤獨的性質是自由,然我們卻無法脫身於安全的社會,所以我們持續地掙扎與惶恐。
所謂濫情者,就是作者本人她愛著《嫉妒》也愛著《心碎》,她愛著世界的一切,她是一位濫情者。那她可以說,愛,還是存在的。而我們也只需要稍微濫情一些,我們也可以說出:愛,是存在的。我們有資格,只要我們想,我們都可以濫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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