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艾修爾的神情看來,這個人依照常理,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修爾的聲音是顫抖的。
無論怎麼回答都不可能完美解釋,猶豫之後,我選擇沉默。然而沒有預想中的成效,雙目圓瞠,走到我面前,修爾一把抓起了我的手。
「妳是認錯人了對吧?才會被這個冒牌貨欺騙帶進來。」帶著怒意箝住我的手臂,修爾使勁,意圖拉我到身後掩護。「我才是真的,過來我身邊,讓我保護妳!」
「王子殿下,我並不需要被保護。」
鬆開他的箝制,我與他拉出距離,手指指向艾修爾,反過來責問他。「而且這人也不是什麼冒牌貨,對自己親弟弟這樣稱呼,你也未免太壞心了吧?」
我只是單純意不平地替艾修爾說話而已,不過沒想到這人對我話語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大。他露出受傷和掙扎的臉,微微後退。
「我、我不是,我只是……本王子,本王子我才沒有什麼兄弟!我沒有母親也沒有弟弟!」
「你……」
被他的回答激怒,我正打算大罵,但是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只要有長眼睛,都能看出他痛苦的情緒。
露出這種表情的人,為什麼會盡全力矢口否認?我以為他僅僅是個一根筋、無煩惱的天真王子,可是就現在這個樣子,我想,他可能比我想得還要脆弱。
「為什麼要否定?你其實也不想要這樣吧,為什麼不乾脆兩個人好好相處?」
我走上前勸說,想要解開他的心結,卻起了反效果。修爾的排斥變得更加強烈,演變成怒火:
「妳懂什麼?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揪住我的衣領,因血絲而泛紅的眼睛在我視野放大,顯得更加駭人。
那個樣子,就像匹獨自受傷,走在暴雪中的狼。
他單手抓著我的衣服,過了十秒才緩緩放下,低垂著頭,讓人摸不著情緒。
「……不管怎樣,妳違反規定闖入王宮,這是重罪,我要帶妳到父王那裡去。」
聽見他一反從前的冷淡語氣,我暗叫不好。然而事情實在來得太過突然,已經在我身邊的修爾佔盡優勢,在我跳開之前就逮住了我,以練家子的熟練動作將我捉拿。
「走吧。」他說,推著我往走廊盡頭前進。
全程,他都只對著我說話,一次也沒有望向艾修爾。
而艾修爾也對他的言行毫無反應,即便是現在,也僅僅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獨自待在原地,表情空白。
繞過轉角,雙生弟弟的身影被拋在後頭消失無蹤,我被修爾逼著前往王宮主殿。揣度著這人的實力,我暗中等待時機脫身,可是早有經驗的王子當然不會再讓自己露出破綻。
他低身湊近我的耳邊。「這一次,我不會再讓妳脫逃了,仙杜瑞拉小姐。」
──他知道了我的身分。
第一次明確地感受到這人地位的壓迫感,我吞了吞口水。這一回,我無法再隨意用言語打發他了。
不長但煎熬的路程結束,我和他來到了一扇高聳的大門前。門側,全副武裝的衛兵站崗,手裡拿著兩倍身長的巨大斧頭。
一名侍從代替修爾敲門。「稟告國王陛下,修爾王子覲見。」
「進來。」
不一會,沉重的木門應聲敞開,迎接我的是一路延伸的紅色地毯。大理石搭砌而成,寬闊高挑的空間於視野開展,宏偉,卻又寬闊得無比冰冷。
正殿的最後面,階梯狀的高台呈半圓形,中央是巨大的王座,以及,坐在王座上頭的那一人。
國王,列特菲三世。
「父王。」單膝下跪,修爾以右手覆於胸前,慎重行禮。「請原諒我的打擾,我找到這位女子暗中潛入了王宮,處置方式希望能由父王大人您來定奪。」
我從沒看過他這麼畢恭畢敬的樣子。闖進國家的核心之地,絞刑、鞭刑、水刑……無論被判處哪種都不意外,想到所有可能的刑罰,冷汗順著我的背脊流下。最糟糕的結果就是連艾修爾也一併處刑,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造就一切的我就真的罪不可赦了。
害怕的,我瞥向王座,和坐在上面的男人目光相交,那一刻,宛如墜入冬天冰冷的湖底。
藍灰色的眼珠毫無溫度,所經之處,萬物了無生機。
「交給護衛隊隊長。」男人只說了這句話。聽見這句話,依然維持跪姿的修爾,盯著對方的眼神產生了一絲掙扎。
他低下頭,語氣僵硬。「但是,她見到了『另一個人』。」
空氣逐漸結凍。不敢抬頭,我死死盯住腳尖前方,可即使如此,上方投來的目光仍然令人快要窒息。前方,修爾努力保持鎮定,但飄移的眼睛已經暴露一切。
「我以為你很清楚,這種情況應該要怎麼做,修爾。」
聽見國王的回應,修爾的臉色變得慘白,連帶的也讓我知道自己完蛋了。
「父王!拜託你,就這一次……這個女人是我那天在舞會遇到的,我……我不希望她死掉。」奮力揚起頭的修爾激動說道,不過氣勢仍嫌不足,說到一半目光又垂了下去。「……拜託了。」
我會被處死嗎?
不知為何,我想到了昨天跪在人群中心等待死亡的肯特。
「女人這種東西,替代品隨處都是。」依舊是以拳頭托腮,歪頭冷眼斜睨著,國王的態度未變。「你是我的繼承人,修爾。統治者應該要統率眾人,而不是反過來。」
我看見修爾的嘴唇在顫抖。
「但是……!」
「把這個女人帶去地牢,我要看到你親手把人交給處刑官。」
結局就此敲定。渾身發抖的,修爾從地上站起向後,轉身面對我,拽住我的手臂,拉我朝門口走去。
我自己的雙腿也隱隱發軟,但神奇的是,感受著修爾從手臂傳來的無助,雖然還是一樣害怕,我的腦袋卻漸漸清明了下來。
是因為這幾天已經經歷過眾多生死關頭?又或許,是我把他和肯特那時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了。這幾個男人……還真是這麼的不可靠。
「對不起。」
悄聲的,修爾低頭向我道歉,就在這個時候,我停下了。
我意外的發現自己正在笑。
「確定要直接處決我嗎?這樣的話,你就拿不到叛亂份子的情報了。」
俗話說狗急跳牆,死到臨頭的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生出的勇氣,以性命作為賭注,露出自認為最富自信的表情,回頭面向國王。
我大聲道。「他們可是已經滲透到這個王都裡面了。我和我的同伴最近潛入他們之中,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在昨天發現了他們的真面目。國王陛下,把我殺掉,就等於白白把優勢送給敵人,您確定真的要這麼做嗎?」
老實說,我緊張得心臟快要跳出來了,可正是因為逼近死亡,就算是啞巴也得說出個什麼來。這可是我自己的性命,必須自己想辦法才行。
國王萬年冰凍的臉並沒有被我的話改變,但我仍強迫自己直視那雙灰藍眼睛,挺直背脊,正面迎敵。
明明只是相互對視,給我的感覺卻像戰爭一般。現在,兩方軍隊短兵相接,廝殺捉對,互不退讓,只不過,我拚盡全力死守最後防線,敵人卻顯得游刃有餘。
……裝出來的也罷,我的氣勢絕對不能被比下去,就這樣硬碰硬!
拿出全部力量,我睜大雙目,就此孤注一擲。
一瞬間就像是度過了半個永恆,但總算神沒有辜負人的決心,最後,國王終於停止了沉默。放下撐著右臉的手,他的眼神依舊冷漠,刀劍一般的目光直直地朝我投來。
「報上妳的姓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