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痛過所以慈悲
「忍慈二者,不惜離分」,《廿字真經》的經文。只有真正走過娑婆人間世,切實感受過人間的苦痛,「感同身受」才可能是真心的共情,而非空口的虛言。
婚前聽到〈結婚進行曲〉響起,腦海浮現的畫面總是浪漫的婚禮,美麗的新娘,挽著心愛的新郎。等到經歷了婚姻生活的洗禮,再次聽到婚禮的前奏曲,看見身穿白紗的新嫁娘,再無幸福感,嘴上雖然不敢說,心裡想的卻是「可憐」。
為人母之前,看見大腹便便的孕婦,也是一廂情願地想像母性光輝的放射。等到自己嚴重孕吐,即使吊了點滴都還會吐出血絲,再看孕婦,完全就是兩樣情了。
在加護病房待過,也曾全身插管,只覺生不如死。爾後進到加護病房,看著插管的親屬,真覺得「長命百歲」不是祝福,而是咒詛。
妹妹有次說起一個客戶的親戚,意外受傷後頸椎以下全身癱瘓,每次親友前去探望--說到這裡,妹妹停下來問我:「姊,妳猜病人會說什麼?」
這個問題對我這個待過加護病房的人實在太容易了。我不加思索就說:「讓我死吧!」
妹妹看著我,無言地點了點頭。
人間有些苦難只要嘗過,對人就會多一點體恤吧。
母親是遺腹子,重男輕女的外婆把大半的重擔壓在她的肩膀,成全偏疼的舅舅。出生寒微,一路扛著生計與貧困奮戰,而後嫁給同樣清貧的父親,繼續與貧困戰鬥。她曾為求財信教,從此陷入宗教迷狂;然而母親始終保有她的善良。
丈夫還是男朋友時,經常來家。母親不曾問過他的家庭背景,只知道他還在求學,從穿著直覺判斷他的家境困窮。有一天母親終於開口,要已經有工作收入的女兒去買條像樣的長褲。他經常穿的那條實在垮得太不像樣了。
我聽了忍不住直笑。媽媽呀,人家的家境比我們好,不勞我們費心。他只是貪舒適,鬆垮的舊褲子難看歸難看,可卻舒服,對他來說,這可比體面重要多啦。
母親聽完之後露出安心的笑。我沒再說什麼,可對母親不嫌貧愛富卻肅然起敬。
高三那年的導師課上得精彩無比。論教學,她是我高中三年最難忘的好老師之一;論教誨,她卻是以負面示現,提醒我在教學現場千萬不要太勢利。
我一路吊車尾的成績,還有經常在週記出現的大片空白,給她的印象極其惡劣。她偶而在我週記上回應兩句,通常是責備,我認定是咎由自取,依然一心一意地仰慕她。直到有一回考完平時考,她讓大家排隊個別發問。排在我前面的就是成績頂尖的班長,我看著老師滿面笑容。解答既畢,班長離開,她發現是我,隨即拉下臉來。表情轉換之快,真教人歎為觀止。她滿不情願地草草答過之後,我頹然回到座位,整顆心都在淌血。
高中畢業後回母校申請材料,意外在輔導室外面的長廊遇見高三導師。這回是她滿臉堆笑,主動趨前打招呼,開口第一句就是「沒想到妳這麼厲害,考得上台師大……」
更早的小一小二,級任老師也是我的資糧。
班長成績普通,班上同學都說班長家裡很有錢,班長的位子是家長送禮換來的。我不知傳言是真是假,但班長有老師撐腰,午休時拿著小玩意抽打亂動的同學倒是真的。我曾因為腹痛難忍,終於鼓起勇氣跑去報告老師想上廁所,老師當時坐在黑板一旁忙著做她的手工珠包,聽到我怯怯的請求,先是賞了我一個巴掌,這才冷冷地說:「去!」
學生時代受過的罪,我牢牢記住了,不是想報復,而是生怕自己重蹈覆轍。可有時作過了頭,不免鬧笑話。我曾誤判一個學生家境清貧,偏偏那孩子又特別乖巧,當老師的自然對他特別關心。二十年過去,學生要結婚了,送來喜帖之外,還帶了家族照片,這才知道是誤會一場。
照片裡居然出現小兒的老師。我忙問那是誰?他說是親妹妹。學生很驚訝:她正好教到老師的小孩?老師沒發現我們長得很像?
我不敢告訴他:妹妹出國留學的經歷讓我認定她家境優渥,親愛的寶貝,老師一直以為你出身寒微,心疼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