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代透過另一部影片接觸到百年前的原作這件事,讓我感到喜悅。契訶夫身為俄國短篇小說之王,但他的劇作卻不是那麼容易被一般讀者喜愛、或者直接閱讀。有不少讀者可能是進劇場看戲,才認識他的劇作。而在百餘年前的俄國觀眾,一開始對契訶夫的劇的反應相當直接:喝倒采。這深深地打擊了契訶夫,甚至決定,自己再也不要當劇作家了。
不過,隔年他就繳出了這本《凡尼亞舅舅》。
假如我們拋開濱口龍介的《在車上》,甚至你沒看過電影那更好,直接進入劇本,你會發現這本四幕劇的角色很簡單:主角凡尼亞舅舅、姪女索菲亞,索菲亞她爸、索菲亞的年輕繼母、鄉村醫生,不太常有聲音的凡尼亞他媽我們就暫時擱置。故事情節很簡單,索菲亞他爸退休了跟年輕妻子一起返回莊園,但是生活習慣與莊園大相徑庭,並且對於鄉下生活相當不適應,東抱怨西埋怨。凡尼亞對這個不事生產的姐夫的火氣就上來啦,對鄉村醫生抱怨道:「一個人整整二十五年,閱讀、著作都與藝術相關,卻幾乎可以說對藝術一竅不通。二十五年來高談現實主義、自然主義跟其他有的沒有的一堆廢話,都在拾人牙慧;二十五年來讀的寫的皆是聰明人早就已經比比皆知,而未受教育的蠢笨者卻不感興趣的內容。也就是說,二十五年來他一事無成。」(頁二九)
嘩,這麼直接,凡尼亞這一箭可讓不少自詡為學者、知識分子者中箭落馬。但,真是如此真知灼見嗎?如果說,在這齣戲裡有著所謂的loser,那通常都是落到凡尼亞頭上。不過,事隔百餘年,這件事情可有得商榷了。戲劇、劇本的有趣之處是,每一個人的話語,都只代表了那個人、那個角色的觀點。或許你認同凡尼亞的觀點,但也有可能,會有觀眾認同凡尼亞的姐夫、索菲亞他爸的觀點。
而鄉村醫生的角色也非常有趣,他是個森林保護者,但他所迷戀上的女子,卻是個對森林一無所知、也毫不感興趣的城市女子。
愛上鄉村醫生的,是凡尼亞的姪女索菲亞(哇感情故事線好混亂),沒有美貌,但卻有包容他人、弭平衝突、善良,而且,認命。嗯……最後這一點,不是我太欣賞的特質(不過那也沒有關係,契訶夫本來就沒有要他的角色們都人見人愛),但她畢竟是重要的主角,從她作為莊園的繼承人來看,契訶夫就留下了意味深長的提問給我們:如果你姿色不足、財產也不豐,一輩子都生活在鄉下、並且繼承了老家的一大片農地,農地雖然越來越不值錢,但是賣掉土地也還算可以有一筆不錯的收入,請問,你會如何決定你的未來?
在閱讀孟儒新翻譯的版本時,毫無窒礙地進入了相當當代的語言脈絡中,使得這個新版劇本非常生動、活潑,幾乎很難想像這是百餘年前的作品——當然,契訶夫的作品經常會帶給人們這樣的幻覺:除了服裝、擺設之外,角色們的談話、所關心的事,與我們現在所關切的事,有著高度的共鳴。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回到濱口龍介的《在車上》,我很喜歡家福所帶領的戲劇工作坊,以不同的語言(甚至是手語、沉默之語)來詮釋劇裡的各個角色。濱口龍介在這一點真的很厲害,語言成為整個戲劇場景裡最陌生之物、最無法溝通之物,演員們得憑藉著肢體、眼神、氣氛,去感受彼此的存在——那些,單靠語言無法傳遞的神祕事物、存在於語言以外的事物。我想,翻譯也是如此——總會有一些在原著裡,無法透過翻譯傳達的,而這就能夠會成為不同譯本間存在的必要性。 這場座談,一起來談談契訶夫,讀一點《凡尼亞舅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