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於1931年出生,2003年逝世。他一生出版了將近二十本著作,最著名的《娛樂至死:追求表象、歡笑和激情的媒體時代》在1985年問世,台灣則在2007年時出了中譯版。為什麼貓頭鷹書房決定在2016年又將此書再版呢?雖然這本書寫的是三十幾年前的美國的狀況,但如今書中所述恰恰符合現在的台灣,且不只是台灣,任何對科技投以懷抱的民主式國家,都會面臨書中所述的問題。
此篇文章欲探討波茲曼兩本著作《娛樂至死》、《科技奴隸》中揭示的概念,不只對文化的見解鞭辟入裡,更為21世紀的我們敲了響鐘。《娛樂至死》描述的雖是電視何以攻擊文化,但它可以應用在現今各種延伸你感官的科技上(電腦、手機),所以什麼人適合看這兩本書?
沉迷在3C世界想打掉自己賤手卻無可自拔的人,針砭時事的社會觀察家,每天FB、IG、YOUTUBE、抖音重複循環而越笑越空虛的人……我將尼爾·波茲曼的著作獻給你,也許裡面有你想找的答案。
一、波茲曼與麥克魯漢
「他們(波茲曼的學生)都知道,自己是麥克魯漢的孩子。當然我也認為自己是他的後代,不是很聽話的一個孩子,可是這個孩子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也明白他的父親要他做什麼。」--尼爾.波茲曼
講到尼爾·波茲曼就必定會提到麥克魯漢,部分人認為在媒體生態學上,麥克魯漢是樂觀主義者,而波茲曼是悲觀主義者,但我持相反的觀點。先說,麥克魯漢的《認識媒體》我只能看到一半,這本著作我目前沒辦法消化的很好;波茲曼在台出版的四本書《童年的消逝》、《娛樂至死》、《科技奴隸》、《通往未來的過去》則是都有看過。
以理解與貼近程度來說,我並不認為波茲曼是悲觀主義者。我反倒認為他是還樂觀著的、抱持著最後一絲希望的人,不然他不會寫將近二十本書都環繞在科技、媒體、教育、兒童身上,他若是絕望,大可無所作為,不用在此領域上付出這麼多努力。波茲曼是一位在紐約大學開創媒體生態學的教授,在他教學期間出版了相當多的著作,試問全台有多少教授可以一邊教學又一邊維持一定的寫作產量?加上悉知波茲曼的寫作風格,他非常樂意與讀者一再解釋自己的觀點,且把「我」這個視點一直放入書中,我認為他對「教育」這塊是有一定程度的執著。
而《認識媒體》我看了很多次,我必須承認自己一開始是無法理解的(美國前總統高爾也在其著作表示,自己四十年前初次見到麥克魯漢的思想是極其困惑的;各方探討麥氏的書也不太敢把理論說死)。此書確實是媒體學界的重要著作,但我覺得作為習得媒體知識論的入門書是有一定難度。大家常掛在嘴邊的「媒體即訊息」、「冷媒體」、「熱媒體」等麥克魯漢詞彙,我真的很好奇他們有確切讀懂麥克魯漢了嗎?有一次我的大學教授把冷熱媒體之下的例子舉錯,我便覺得當代碎片化的學習有些荒唐。我目前看到將麥克魯漢解釋最好的是,美國前總統高爾的著作《失控的總統》的導論裡,有提到一些他自己理解的看法。
我反倒認為麥克魯漢是悲觀主義者,要我分類我絕對不會把《認識媒體》放在媒體入門書當中,這本書對我來說甚至是散文、是詩。一個聰穎、自信但悲觀的的作家,是不會在意「每個讀者」有沒有看懂他的文字,他認為時間會證明他的話語、會理解的人自然會理解,不需要詳加解釋什麼。
波茲曼在《娛樂至死》的終章提出對「資訊」的質疑,他說無論人們得到的是自己還是麥克魯漢給的答案,結果並不重要,但他強調自己和麥克魯漢的答案是不同的。我尚未全然理解麥克魯漢的思想,所以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特別感興趣。
麥克魯漢與波茲曼相繼為後人奠下了媒體生態學的基礎,在全球「再部落化」的此刻,我們必須仔細審思他們究竟說了什麼。
二、為什麼此刻我們需要尼爾·波茲曼
剛接觸到《娛樂至死》這本書時,對書中的思想嘖嘖稱奇。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屬於那種「知其怪卻不知其何以怪」的類型,前幾年,我對台灣媒體環境(不僅限於電視)很困惑,卻不知如何發問,甚至連要從哪一個方面思考都無從想起。直到我遇見了波茲曼,他剎時告訴我這個環境「何以怪」,給了我線索去拆解身邊層層的意識形態。
1. 媒介(包括科技、媒體)本身並不是中性的
我們從小受到「科技是中性的,端看使用者怎麼使用」這種想法的影響,所以從未想過每個科技背後可能有的意識形態,我們認為終端的使用者才是可以決定媒介力量的人。我們從未意識到一些根本問題,例如「媒體本身是什麼」,舉例來說,我和你談論電視,我們幾乎不會討論到電視本身的意識形態,卻時常討論這個節目怎樣、那個節目怎樣,這個我們稱之為「內容的內容」。所以,什麼是電視本身的內容呢?
我先說明,說電視有意識型態並不是指它背後有人(不管是發明家還是特定的人也好)在操弄,而是將電視這項科技丟入人類社會後,它與人類共同演化出來、不言而喻的特性。電視從二十世紀誕生至今,一百多年的實驗結果告訴我們,電視是偏頗、有選擇性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上鏡」。其偏頗性在於它的鏡頭,例如中景、特寫鏡頭等等。1960年,為何尼克森與甘迺迪進行總統大選辯論時,聽收音機的聽眾都認為尼克森會獲勝?然而最後卻是甘迺迪勝出?
電視是會揀選人的科技,一個說謊但是在特寫鏡頭下令人信服的候選人,與一個其貌不揚但字字屬實的候選人,誰會獲勝?所以在這點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電視這項科技相同的青睞。
再來,電視擁有「隨時可加入」、「不得令人心生疑惑」、「遠遠避開闡釋」等特性,這些特性可以用在全部的電視節目,無論是新聞、綜藝節目、兒童節目,甚至是所謂「知性節目」。波茲曼提出,電視具有其偏頗的部分,和一些不言而喻的通用規則,而電視與人民做了百年以上的實驗,我們得知實驗結果:電視走向唯一的用途—娛樂。
可能有人會說「電視是中性的沒錯啊,我可以不看那些狗屁倒灶的節目,我總可以用電視來學習吧?我可以看Discovery,我的小孩可以看巧虎島來學習。」
這就是問題所在,波茲曼從來就不是在抨擊電視的娛樂性,他敘述自己也愛看那些令人不用動腦、放鬆的娛樂節目,也知道其有存在的必要性。《娛樂至死》的重點在於,電視吸收了所有嚴肅的公共論述,讓「所有」生活的面向,舉凡教育、經濟、宗教、藝術等都用娛樂的形式來呈現,而就是這件事情正在攻擊我們的文化。
如果你對科技的意識形態有興趣,你可以閱讀路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技術與文明》(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他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手錶、眼鏡、車子等科技的意識形態是什麼,以及為什麼它們從來就不是中性的科技。
2. 誤以為電視只是書本的延伸
大部分人認為科技的演變是線性的,例如從蠟燭到燈泡、馬車到汽車、底片至數位攝影、書本至電視…...,科技只會越發越好,一個會取代另一個、不走回頭路,但波茲曼會告訴我們並不是這麼一回事。拿書本至電視的例子來看,很多人認為書本的教育性可以移轉到電視身上,但只要經過思考就不難發現,從書本移轉到電視的那群觀眾,閱讀書籍時就是吸取其娛樂性,而不是知識性。所以把電視誤認為是書本延伸、同樣可以學習的產物,從根本上是一個謬論。
這兩者媒介有什麼不同?為何不能同位而語?價值為何無法移轉?
我們來談談文字與圖像給人腦不同的刺激,「閱讀」本身是一個訓練人類保持靜態的過程,需要專心、自制、複雜的抽象思考能力等等,你在閱讀的同時,是在為大腦進行各方面的訓練;圖像對大腦來說則是一個直接的真實,我給你一段文字敘述,你腦袋產生畫面,和我給你一張照片,你腦袋直接接收此畫面,這兩者在大腦形成的路徑上很大的不同。
所以電視並不能是、也不會是書本的延伸,它們從根本進入、影響我們心智的方式就不同。但這邊稍加提醒,波茲曼並不是藉抬高印刷文化來抨擊圖像文化,文字也有其弊病,這在書中會一再寫到。波茲曼是要傳達一個訊息,電視與印刷品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道路,提點我們不要誤會、將印刷品的特性移轉到電視身上。
3. 不再連貫的語境
《娛樂至死》第七章<好……我們現在來看……>,這章節對台灣目前的新聞台生態很是諷刺,這句話的精隨就在於「好,接下來我們要看的東西和上一個你聽到的東西完全沒有關聯」,我想台灣人應該非常能理解其中意思。
前幾天我在三O新聞台聽見一個關於香港反送中新聞,主播最後一句話說「……台灣應以此為借鏡,現在香港的制度搖搖欲墜」,接下來露齒輕笑著說「好!搖搖欲墜有時候也不是一件壞事,我們現在來看台東太麻里的一個跑步比賽,跑者最後在終點前跌倒,反倒贏得了勝利……」
這種失敗且滑稽的硬轉方式、上下完全不連貫的語境,完全應證了麥克魯漢的「地球村」效應,三十年前美國的現況便是台灣目前的現況。不連貫的語境會對我們的心智造成什麼影響?支離破碎的思維、當下滿足的多巴胺、無顧歷史的態度.......實在太多了。
4. 科學信仰
在《科技奴隸》一書詳細闡述了我們從主宰工具的人到被工具主宰的人。波茲曼在書中將歷來的科技史分為三個階段:工具使用文化、技術統治文化、技術壟斷文化。這樣演變的心路歷程可以從對生存的需要到對上帝的服侍,再慢慢轉為被資本家的主宰,這個轉變既緩慢又不著痕跡,讓21世紀的大眾每日存活的信念幾乎無關精神層面,而是將注意力放在淺面的娛樂。
波茲曼在本書重踩了社會科學、統計學以及民意調查。他點出若是人們聽到以明尼蘇達大學做的研究報告為起手式,大家幾乎是不疑有他的輕易相信,即使那個研究多麼荒唐(例如吃巧克力可以更容易達到減肥效果)。人們似乎對「科學」的崇拜已達到前所未見的巔峰,我們只要能拿出一個煞有其事的數據,人們就會輕易相信。所以此種信仰與「耶穌說……」的信仰有何不同呢?
我們將任何抽象層面的事物加以量化,例如IQ、智慧程度、人格,我們賦予機器越來越大的力量,大到甚至可以取代人類本身。可是這代表什麼意思?書中提出其中一種看法,也是現代社會對科技的一貫思維,假設你今天去一趟郵局卻發現錢領不出來,郵局行員告訴你「因為機器故障所以領不出來」,事件便就此打住了。
這代表的是一種責任的轉移作用,我們將責任全權交給不具備意識的科技,當科技出了問題時,人類的責任減輕了、事情也可以就此打住。於是科技會越來越削弱我們應變能力、思考能力,各方面能力都有可能因為這種權力賦予而被減弱。
我們無條件信仰數字、以科學為唯一真理的後果是什麼?這就是波茲曼要我們思考的問題。
三、我們肯定誤會了什麼
在資本主義的運行下,有受惠的人,就會有受剝削的人。今日,我們誤以為自己是「受惠的人」,你也可以說誤以為自己是「贏家」,這是最大的問題。
二十一世紀剛到來時,各個學校的經費開始瞄向萌芽的電腦技術,預計投以大量經費來引進電腦設備,讓孩子們學習「如何使用電腦」,卻對「為何使用電腦」這個問題置之不理,甚至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這是因為文化對科技崇拜的後果。老師呢?學校若有經費的話,可以用在平衡師生比、調高老師的薪資、讓老師專心調整教學計劃上等等,總之幫助老師的管道實在太多了,但卻沒有老師出來反應這件事情。
當電腦歡天喜地的進入學校時,理應該阻擋其肆意擴張的老師卻予以懷抱,因為幾乎所有老師們都相信「有了電腦會更利於教學」。
注意力被轉移了、責任被降低了,波茲曼提出大學教授的教學品質越來越低落,我們光是埋頭教學「電腦技術」時間就不夠了,怎能顧及教授本身到底有多少含量予以學生呢?
所以,老師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現在這個時代,每個人(包含兒童、年長者)幾乎都有一支智慧型手機。只提一個問題,每個人都需要有智慧型手機嗎?他們告訴我們,有了這項科技「你將能更有效率的安排你的生活」、「你能記錄時時刻刻」、「它有許多你意想不到的功能」,更甚者直接安入一個「有了手機,你能成為更好的人」這種非常抽象、非常潛意識的概念。
我不反對這項科技,但我要問的是,他們沒說的是什麼?
部分推廣科技的人要你相信你可以是贏家、你是可以掌控你生活的人,我們就以手機為例,我們真的有更掌握自己的生活嗎?當Facebook演算法給我更符合我需求的廣告、Youtube給我我可能會喜歡的影片、Spotify為我精心製作屬於我的精選,我真的就更掌握自己的生活了嗎?
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波茲曼的言論乍聽起來像是復甦舊時代光榮的老學究,但當我們真的深入其中、沉潛在他的思想時,你會在這個資訊超載時代感到一線曙光、你會在他耳提面命的警語中感到一刻平靜。波茲曼並不是盧德份子(雖然他很樂意被這麼稱為),他深知科技帶來的太多、太多好處了,他只是要在極端崇拜科技的光譜中,用自己僅有的力量拉平一點眾人對科技的過度景仰。
因為,我們對所謂「科技」的盲目崇拜已經快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