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幻土》如夢似幻的藝術口吻,以及講述的新加坡當地移工議題,可能無法獲得臺灣觀眾的喜愛,可是我覺得它為藝術與通俗的融合做了個滿好的示範:
用真假難尋、迷煙混沌的腔調,說一個非常有現實感的懸疑故事。
新加坡已經填海填了五十年,而所有的勞力活,都是這些外國移工們負責。他們來自孟加拉、緬甸與中國等地,住在新加坡西側邊緣的一角,流沒有人在意的汗,唱曲調熱烈歡快但歌詞無比悲傷的歌:「我夜夜失眠。」、「我受盡苦楚,我是流放之徒。」某天,手斷過、開過卡車、與黑皮膚的人們相處良好的王必成失蹤了。
以下有雷。
《幻土》的故事線很清晰,以警察和王必成兩個不同的視角彼此穿插,讓觀眾看見這些移工的日常,然後隱約帶出那光照不到的地方——例如堆沙裡的屍體,與無法分類的老闆和老闆姪子傑森。我其實不知道答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最終究竟是夢,或現實。
一如導演所言,這個故事受莊周夢蝶影響很深,「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警察與王必成相似到最後,因為女主角而交匯,最後嘎然而止。在瘋狂手舞足蹈的人群裡,警察就這樣怔怔地看著那個很像王必成的背影,他有沒有拍拍他的肩?他回頭了嗎?他是王必成嗎?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幕之一,彷彿欲言又止,又暗喻著警察終於從不同世界的旁觀者,進入了這些人的世界。另一幕讓我印象深刻的欲言又止,則是老闆的姪子傑森帶著警察,找王必成的好友阿吉問話。傑森當著警察的面,問阿吉有沒有任何對老闆或工作不滿的地方,阿吉滿口好話,警察始終一言不發。最後傑森先離去,警察臨走時終於沉聲問:「王必成在哪裡?」阿吉眼睛閃了一下,嘴巴隱隱顫抖,但從警察在門口等待,到身影消失,阿吉都沒有出聲回答。
這些欲言又止都充滿懸疑。阿吉知道王必成在哪嗎?阿吉那幾天為什麼消失?他和王必成的消失有關嗎?導演可能也沒有打算給出個明確的答案,也許我們也不需要答案(但我還是很想舉手問導演,但又怕顯露了我的無知XD),至少觀眾們或多或少成功的跟隨著警察,以導演的話來說,「進入到他們的世界。」
台灣也有積累許久的外籍勞工議題,本國人也有許多性質類似的勞資問題。在法扶當志工時遇過原住民被工頭積欠薪資,因為沒有簽恰當或明確的契約,所以求償之路並不容易。他們其實也知道有契約更好,可是有時候,有工作就偷笑了,還要求契約?
這樣講可能過於赤裸,但一如交響樂是給溫飽幸福的人聽、環境保護是給有時間的人主張,有時,為了生存奮鬥的這些人,沒有辦法大聲疾呼捍衛自己的權益。沒有辦法。
如果可以,誰不希望合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當然這裡頭牽涉了很多法制與社會問題,例如法律的保護網有沒有將這些邊緣或非主流工作型態(但越來越多)納入?政府有沒有盡到照顧的義務?可以做到更多嗎?如何做?工程工地或其他以臨時工或派遣工為主的工作場域,如何改善招工制度的不完備?如何與雇主這個角色進行相關對話?
我其實理解電影裡的老闆為什麼要沒收這些移工們的護照。每個角色都有各自的立場啊,他不沒收,如何保障他自己呢?這雖然是部講移工的電影,但不理解老闆,就無法理解移工,有時,二者甚至不是對立面。
《幻土》裡,王必成說他夢到死亡的感覺像沉下去,然後「被無知給遺忘」。我覺得,他最害怕的,是這個世界,終於來到了這麼一天:沒有人在意你、沒有人記得你、沒有人嘗試著保護你。因為連他自己,可能都放棄保護自己。
阿吉跟王必成聊天時說,他們在跳舞時,「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為什麼?可能只有在音樂與舞蹈中,他們才能盡情伸展、吶喊出生活裡的無動於衷吧。在無力的日常裡,對於偶爾的不安、花火的熄滅,與來往的暫留即逝,他們都習以為常,只能沈默。
沈默是活下去的辦法。
《幻土》以一個懸疑故事,讓他們的世界,照進了一點點光。高舉口號旗幟的同時,不要忘了最重要的,是真正的理解並解決問題。他們渴望的,是好眠,別作擾人休息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