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從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開始。這天,千鶴子(宮本信子飾)的父親結束健康檢查從東京返回伊豆的住家,因結果良好而買了奢侈的食材慶祝。晚餐後,劇烈的胸痛卻莫名朝他襲來。死亡來得突然,卻不迅速,父親還可以自主步行上車前往醫院,等到將他安頓好,同行的母親仍有時間外出採買,再回到醫院時,情況已經改變,對父親急救的醫師將母親請出病房。一直到這時,「死亡」兩個字還沒有在母親腦中響起,就這樣,並未見到最後一面,父親就離開了她。因為如此猝不及防,名為「悲傷」的情感還沒有時間成形。
消息在第二天傳到女兒千鶴子及女婿井上(山崎努飾)這裡,卻也經歷了一場延遲。帶來噩耗的電話響起時,演員夫妻正在拍攝廣告,當導演大喊action,已經接通的電話被迫等待,壞消息無聲地懸在空中,而整個片廠,卻預先被廣告的歡樂氛圍填滿了。在這樣荒唐的情境下,整部《葬禮》的調性定型了——悲傷被無限延遲,笑聲取而代之。
葬禮中的笑聲
消息繼續傳播,親戚好友一一聚集到伊豆的住宅,這裡原是女婿井上的渡假屋,作為主人的他,卻因毫無葬禮經驗而焦頭爛額。經紀人可以因為醫療費用比預期低許多而笑得合不攏嘴,也就不意外眾人將棺材抬進屋中擺放時因為碰巧朝向正確方位而慶幸,儘管先前爬樓梯時他們才將棺材頭尾拿反。而該給誦經和尚的費用到儀式進行時的應對問答,夫妻兩人也都一無所知,甚至必須仰賴專門的教學錄影帶惡補。
葬禮的一切都有規則,規則依賴世俗的假定而生:喪主應該專心悲傷不許做任何事、家屬因為難過答不出來賓的話反而是一種得體……。所以當老人會的同好瞻仰遺容時在眾人面前失聲痛哭,才會被一旁觀看的人讚嘆哭得真好。然而矛盾的是,反而是為了滿足這些規則,為了怕出錯,從家屬到來賓都戰戰兢兢不敢懈怠,以至於根本沒有心情,也不可能悲傷了。
導演伊丹十三敏銳的觀察為我們指出,葬禮其實是一個大型表演場,眾人各司其職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正是在這複雜瑣碎卻又定型到僵化的角色互動中,荒唐感才油然而生。編導的工作便是將這荒唐感突顯出來,成為電影中一個一個的笑料,成為葬禮中不絕於耳的笑聲。
失控的角色
相較於上述的定型角色,作為對照,電影也呈現了未能進入角色之人。
井上在公司的外遇對象假借幫忙的名義參與葬禮,卻堅持跟井上在野外來上一炮。在由規則嚴格制約的葬禮上,這是嚴重的犯規,然而這行為,卻意外使得她成為全場最真誠的人。
犯規的還有小孩,不同家庭的小孩齊聚讓葬禮成為了他們的遊樂場。在任何該莊嚴肅穆的地方,都有小孩子的玩笑聲。因為不受形式與規則束縛,孩子們不必表演悲傷。電影有這樣一景,在為死者釘上棺材時,按照形式每人需在釘子上輕敲一下,再由工作人員將釘子打入,卻有一位小孩奮力想將釘子敲入,畢竟孩子總是如此認真。
這些在葬禮上失職的演員們,卻因為他們的真心誠意,更加突顯了表面形式的可笑與荒唐。而那些賣力的演員,反而是現場最不認真的人。
遲到的悲傷
悲傷被笑聲延遲了,卻不會不來。
守靈夜午夜,酒酣耳熱的時刻已過,眾人陸續離開,剩下與死者最親近的千鶴子、堂哥阿茂與母親留在靈堂。這時他們才卸下了演員的束衣,見了伯父最後一面的阿茂忍不住哭出來,也影響了千鶴子與母親,這是第一次,電影感染了悲傷的氛圍。接著,三人表演起死者生前喜歡的藝妓舞蹈,在靈前邊唱邊跳著,多麼古怪、不合時宜的畫面,卻因真心而不再荒唐,反而洋溢著一種溫暖。
又過了一日,終於將往生者送往火葬,成了一縷飄在空中的煙,消失於無形。回到住家,原定要在告別式尾聲以主人身分演說的井上因緊張而瑟瑟發抖,這對井上來說,只是一件麻煩的苦差事。此時母親出面了,執意親自致詞,她感謝所有人三日來的陪伴,讓死去的丈夫好像短暫的回來,彌補了見不上最後一面的遺憾,讓她得以消化丈夫的死,決心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是在這一刻,這荒謬的三日葬禮終於還是結成意義,從過世、入棺、封棺到火葬,整個死亡過程的延長讓家屬有時間整理自己的情感並予以接納。或許這整個繁瑣的儀式流程還是帶有某種善良的目的——當人身亡時,召集眾人陪伴家屬度過最無助的頭幾日,暫緩他的悲傷。差別可能只在於,我們抱著什麼心態參與這場盛大的儀式,是一個優秀的演員,還是真正認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