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級精神分析論壇於12/8開場,學術界宋文里、醫學界張凱理、哲學界沈志中齊聚一堂,別開生面!
心靈工坊總編輯徐嘉俊說明,今天是《魔鬼學》第二場新書分享會,邀請到三位重量級貴賓。宋文里老師曾翻譯了二本佛洛伊德選集,第一本是《重讀佛洛伊德》,第二本是近期出版的《魔鬼學》。張凱理醫師是台灣精神醫學界極有份量的老師,可說是人文臨床實踐者,用獨特臨床反思及生命態度撐開一個另類人文空間。沈志中老師是台大外文系教授,在法國拿到基礎精神病理學與精神分析學博士,其《瘖啞與傾聽》著作,主要研究佛洛伊德早期神經學思想,另一本《永夜微光》,則是研究拉崗思想的人案頭上不可缺少的一本書。
張凱理醫師話說從頭,將精神分析史分成以下階段:
(1) Id Psychology 指的是 1923 年前的精神分析。Id Psychology 和 Ego Psychology,皆為古典精神分析。古典理論之後的,自體和與之相應的客體關係,則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張醫師以洋流喻之,在海裡遇到,流速大於三節的洋流,潛水的人,就沒辦法抗拒,這個衝擊的力量,無法安全的浮起來,回到他下水的地方。Id 可說是生命的洋流,為生命「吹一口氣」,剛才說的那個銅板,就有了生命。
(2) Ego Psychology:張醫師認為 Ego Psychology,是精神分析的墮落,錯把 ego 當成關鍵。Ego 只是一個 busy house keeper,不是房子的主人。
至於,剛剛提到的,「一個銅板的兩面」,意思是說,We deserve our relationships。心如工畫師,能造種種陰。所以,這是終其一生的詛咒。心理治療的定義,就是 make sense 那個詛咒,然後和那個詛咒一起活下去。以致,漫長的一天終於來到晚上,也許,只是也許,我們可以 outgrow 那個詛咒。悲劇的定義,則是,不得不在那個詛咒中 (自我) 毀滅。
安娜.佛洛伊德,1936 年寫了一本關於 ego 和 defense mechanisms 的書,另外幾位作者,進而闡述,影響了精神分析的發展,導致從 1940-1960 間,Ego Psychology 獨大,主導了二戰後,頭二十年,精神分析的話語權。
(3) Object Relations Theories:主要發生在 1940-1970 年的倫敦。其中,克萊茵學派,主要功在對內心黝暗世界的逼視,他們認為精神分析的唯一關注,就是內在客體(inner object)。而中間學派,卻「不忍不見」外在客體的存在。再者,John Bowlby 發展的依附理論,則被視為精神分析的孽子 (bad blood),被精神分析忽視多年,近廿年才被圈內接納。
依附理論,中間學派,自體心理學,三者,是精神上相通的 (kindred spirits) 好兄弟。
(4) Self Psychology:發生在 1960 中期 - 1980 年代的芝加哥,Kohut 與英國的客體關係理論,無直接對話,但是他提出的自體客體(selfobject),分明與客體關係(object relations)有關。
(5) Relational Psychoanalysis:1983 年 復興,1990 年代迄今,成為顯學的關係學派,源於 Harry Stack Sullivan 的人際精神分析 (Interpersonal Psychoanalysis),曾被美國精神分析學會,乃至 IPA,不承認和忽略半個世紀。
(6) Lacanians:拉崗用結構主義,改寫了精神分析。一九七零年代的拉崗,則已來到後結構主義,但未完成。
(7) Interface with neuroscience:精神分析重返神經科學(neuroscience),關鍵字,當然就是大腦(Brain),包括神經精神分析(Neuropsychoanalysis),和人際神經生物學 (IPNB,Interpersonal Neurobiology),前者理論性強,後者實務性強。
最後,我們來到那個地方:自戀與邊緣性,這是「一 (個人)作為一(個人)的條件」 (conditions for one to be one) 不足,這是人生,以至治療室內的常態。
沈志中老師首先表示敬佩宋文里老師持續進行精神分析的翻譯工作,他在研究佛洛伊德時,也覺得「十七世紀魔鬼學神經症的案例」非常有趣,因為它實在太不被重視,但這篇在臨床上有很大的重要性,只可惜後來停止後續的分析了。
標題留下了魔鬼學,是和此病例有關,這篇內容著墨於惡魔附身的妄想。佛洛伊德手邊不缺案例,但為何選擇了這篇案例書寫,就很可疑。這篇病例寫於1922年的最後幾個月,換句話說,是在佛洛伊德提出超我的見解之後。但佛洛伊德對於這個案例的探討,就圍繞著我們兒童面對父親時候的閹割情節或是陽具母親,這都是他早在1905年就已經非常熟悉的課題,特別是他在1912年甚至指出這些課題就是妄想發展的核心。
因此閱讀此案例的第二個疑點:為何佛洛伊德在1922年已經提出新的、且已能解釋精神病的超我理論,之後又回頭延用十幾年的構想來寫這篇案例呢?佛洛伊德解釋,是因為要將精神分析已知知識應用在歷史文獻上。若是如此,這篇書寫恐將成為精神分析最無趣的一篇病例書寫,因為佛洛伊德在此篇根本沒提出新的構想,這也是這篇文章長期以來被忽略,不被重視的原因。
佛洛伊德將記載神蹟的歷史文件翻案,重新建構出另一個病例史。並從精神分析科學的角度,將聖母戰勝惡魔的歷史事蹟,重新轉寫成一則因為現實物質生活的困難與父喪引起的憂鬱所導致的神經症病例。這才是這篇疾病書寫最重大的貢獻。
佛洛伊德說,孩子的期待無非是永遠的活下去,只是父親過世了,轉而尋求惡魔的協助,後來透過基督的指引,讓他在教會擔任修士,可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這樣的歷史書寫,突顯的是精神分析仍在21世紀保有價值的原因。
至於精神分析與歷史、精神分析的歷史,嚴格來說,在上述案例中,佛洛伊德的詮釋不是依據歷史真相的文件,他直接告訴我們這徹頭徹尾都是一份無意識幻想的產物。事實上,Unbewußte,不是我們的潛意識,也不完全是我們所說的無意識,他本質上是處於一個沒有實現的意識狀態。因為沒有實現,你不能判斷它是真還是假?它也不是潛在某處,它基本上沒有實現。
一般人可能會覺得願望是有意識的,但要知道我們說的願望的定義,有意識的是人所願望的客體與目標,而不是那個願望的狀態或動力。精神分析所面對的夢,都是屬於未實現的願望狀態。因為處於沒有實現的狀態,所以這些虛構並沒有時序、地理,自然它們也沒辦法被判斷真假。因此建立在真假判斷的科學思想,才會從來不去考量這些無意識的產物,但佛洛伊德期許自己,雖然他期許自己成為一個自然科學家,仍然勇於去尋找這些虛構的內在動力,並且試圖去書寫一種符合精神分析科學的歷史,這才重新開創了我們今天所知道的歷史書寫的新局面。
佛洛伊德不是以歷史書寫的角度來書寫這些虛構,而是他面對一種他無法處理的東西,他認為應該要去改變我們對於歷史的書寫,去重新找到一種歷史書寫的形式。他在《狼人》書上有提過一段話,有一個一歲半的小孩看到父母親在交構的場景,一歲半的小孩,會有記憶嗎?可是他覺得,如果他不去拼出這塊拼圖,那麼這整個《狼人》的病例歷史,就沒有辦法看出完整的圖,所以佛洛伊德說,「我無法由純粹歷史的角度,亦無法以單純的實際觀點來書寫我這位病患的歷史。」對治療以及疾病的歷史,也無法做詳盡的敘述,而是被迫組合這兩類呈現方式。
而這種書寫歷史的方式,它就像是找出歷史當中遺失的片段,就像是一種有所殘缺的拼圖。在拼圖中,如果少了某些片段,或許能猜出歷史圖像的全貌,但是如果缺少的是關鍵的片段,怎麼看,就看不出一個完整的圖像。
精神分析面對的,並不是可以輕易找回來的拼圖片段,而是已經失去的東西,便再也找不回來相同的。已經失去的記憶,精神分析師只能透過分析的建構,去依循一定的象徵法則,從說話者的聯想當中去找出他特定的關聯性。而更適合精神分析的比喻,是修復破損的古畫而非拼圖,修復古畫就是循著筆劃顏色的脈絡去修補出可辨視的形體,因此這一塊已經壞掉的東西,即使沒辦法判斷真假,但是它們聯繫起來的線索,正是我們辨視整個歷史樣貌不可或缺的要素。所以,重要的並不是被建構起來的歷史是真的還是幻想,而是建構出來的歷史片段,是否能夠讓整個歷史圖像浮現起來,這才是佛洛伊德所說的建構的時效性,而不是它的真實性。
這樣的歷史建構就是精神分析的定義。
呼應書名《魔鬼學》,宋文里老師說今天真是碰到鬼了,原本是第一個主講,演講前變成第二個,現在因沒成功分享畫面,順序變成第三個。而在前面兩位講者的演講之後,又延伸許多問題,這個原本排在第一篇分享的內容反而變得不必要了。
先回應精神分析史觀問題。張凱理醫師剛才的演講中,客體關係階段裡,有特別提到「中間學派(middle school)四君子」,沒提到英國絕對另類比昂,當然,一來是根本沒有所謂「中間學派」,二來是連客體關係理論(object relations theories)恐怕也包不下他。這是一場「本位主義」佔場子的遊戲,風行於美國,現在順便替英國拉拔一下,但總是漏掉一些(後來發現非常重要的)不在其位者──宋老師覺得張醫師在敘述 Kohut 之時,也隱約看見這位芝加哥山人當時正被東西兩岸的「American Ego Psychology 那幫人」所排擠。
宋老師說,佛洛伊德剛提出精神分析理論時,曾引領一陣風潮,過一段時間,他就預言,之後會有其他的反對聲浪,果然後來就出現了反佛洛伊德的著作。諷刺的是,宋老師曾在舊書店看到反佛洛伊德的書籍,而且是用很便宜的錢買到,十本書才 2~3 美元。除了英美,還有很多國家在反佛洛伊德,那些反佛洛伊德的理論,都寫的很膚淺,根本不值得去討論。
美國是一個很大的帝國,也收買很多歐洲精神分析師,但是沒辦法收買其他國家的原始著作。所以,宋老師很重視翻譯的對錯,例如:
Id(德文 das Es),直譯為英文應是「the It」,在人格結構中是指自我之外的我,但也是自我所不知、不及的他者。譯為「本我」就會把這種意思完全顛倒,成為一個實體化的,「本來就在那裡的自我」。此誤譯非常嚴重,同時也常跟榮格理論中的 Self 混用同一譯名「本我」,相當淆亂。改譯為「它」是一種還原;至於改譯為「伊底」(「不知伊於胡底」)就是一種音義兼顧的翻譯藝術了。
而移情應改為「傳移」,因為 1930 年代的藝術心理學家朱光潛已經使用「移情」來作為「empathy」 (Einfühlung)的譯名,此譯法一直沿用至今。為了尊重前輩,以及不要和當代美學文獻的用語混淆,我們實在不應套用一模一樣的「移情」一詞來翻,以免錯亂。
另外,佛洛伊德德文中寫的「Wo Es war, soll Ich werden.」這句話
S.E. 譯為:「Where id is, there shall ego be.」
但實為(張凱理醫師認為):「Where it is, there shall I be.」
在英譯文中對於原文「Ich」出現了兩種譯法:「ego / I」,但這就是因為翻譯,才會作弄出來的問題,不是佛洛伊德原本的問題。
佛洛伊德一貫不變的是用同一個字「das Ich」(「我」),所以我才說:不論是英譯或中譯,在這個用語問題上都是「庸人自擾」。
至於 Es / Ich(It / I)兩者之別,那才是佛洛伊德理論的要點所在──為什麼用了如此不同的字來說「我」?一個叫「本我」一個叫「自我」──是嗎?宋老師說:「非常抱歉,我認為前者恰恰是佛洛伊德要避免的意思。」──把原文作個正確的翻譯,英文為「It」中文為「它」,兩者都和該句中的「我」有別。這是佛洛伊德費盡心思的選擇。
最後,我們希望能有什麼樣的精神分析「?」這裡應該是個問號。上文說過,中國有「列為國家重點科技的精神分析」,但這種「野蠻成長」是不可能的宣稱,裝模作樣而已。台灣亦同。兩岸的最高研究機關中,都沒有精神分析專業人士的位置。
宋老師曾經寫過一篇以「象徵初型」檢討佛洛伊德「力比多」性別的文章,這篇文章在第一次口頭發表時,楊國樞先生是主持人,他讀了兩遍後,跟宋老師說他看不懂,只好交給宋老師自行發表。研討會後,有兩個人──王浩威、成令方──走上來說文章很有意思。文章後來投稿到國科會人文社會期刊,期刊承辦人找不到人可以審查論文,竟然請宋老師推薦人選,老師以違反學術倫理拒絕。後來承辦人終於還是找到審察人了,刊登前打電話告訴宋老師說,文章在十幾篇文章裡,得分是第二高的。但終究,宋老師還是不知道審查人到底是誰,只知是柏克萊大學的一位學者。
我們到底有什麼樣的精神分析,以及,這個社群是否存在?
這場論壇的組合交談,從所未有,也讓宋老師很驚喜,精神分析就是需要有對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