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16世紀末跟17世紀是東亞地區的海商興盛的年代,此刻歐洲人的海上力量尚未能絕對性的壓倒過亞洲人,而期間扮演了近60年的主角是鄭芝龍、鄭成功跟鄭經這一門三代! 在這段期間因明、清政府忽視對海上貿易到來的重要性,一再反覆執行的海禁政策便給予了鄭家掌握海上貿易的滋養空間。而另一個面向上是日本白銀跟西班牙運來的美洲白銀的登場,當時海上貿易之所以能到達一個全新的高點,白銀作為其間的貨幣媒介是另一個重要因子。
由於鄭芝龍的個人資料相對薄弱,本書的重點在於比較鄭成功與鄭經這對父子
的人生經歷。鄭成功在歷代治理過台灣、或想治理台灣的政權眼中看去都是個十足的香哱哱,原本在清朝前期被稱為鄭逆的鄭成功於牡丹社事件中鹹魚翻身,由沈葆楨奏請將祭祀國姓爺的開山王廟正名為延平郡王祠,以彰其開台之恩。日本人來了,因為鄭成功有一半日裔血統,便改為開山神社,飾以忠肝義膽四字的牌樓,拉近跟台民的距離,然後咱們可以好好相處。國民黨來了,有反攻大陸的需求,蔣介石寫的匾額便是振興中華,建設反攻大陸基地決不放棄。民進黨執政了,大談的是開台400年,鄭成功有些稍稍退居其次,詭異的荷蘭VOC亡靈復甦。對岸的老共因國姓爺趕走荷蘭東印度公司(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往下以荷蘭VOC稱之)的功績,便在鼓浪嶼為其樹起指向東方的大塑像,顯現其渡海取台的決心。好了,還有誰不喜歡鄭爸爸的?
而這些對鄭成功印象,簡言之,均是單點的停留在1661年鄭成功圍攻熱蘭遮城的那一個時間上,過度關注在父親鄭成功驅逐荷蘭人功績的一個極高點。反觀對鄭經的認知是停留在他未滿20歲時的私生活缺失,以致於20-40歲時他的璀璨人生幾乎是無人在意無人關心的。比方說鄭經利用三藩之亂期間,揮軍大陸,取得了七府之地的控制權,雖然也燒光了他十年生聚的資本,而這成就其實是這60年間鄭家所曾控制的陸地面積最廣大的時候,超過了其父祖的鄭芝龍、鄭成功。他主政期間,領導鄭氏團隊在台灣開墾跟海外商戰開拓上有著驚人成就,本書希望多討論鄭經私生活以外的場域,還給他一個部份清白,私人的部分俺就沒輒了!
另也要感謝近年來陸續出版的南明海上史的研究學者們,除了中文史料外,他們使用了許多日文、荷蘭文跟葡萄牙文的文獻來勾勒出當年的許多事件之細節,特別是利用荷蘭VOC的許多資料。沒有這些學者們著作,我們就無法更清楚的看清這兩位歷史人物。由於各著作間資料交互引用重疊性高,筆者盡量標記原始出處,但業餘的大叔非歷史本科,疏漏處看官們原諒則個!
一 跌落到人生谷底的孽子
如果說國姓爺鄭成功在1662年1月的荷蘭人投降儀式上是他人生軍事成就上的最高點的話,那隨後的處死長子的命令傳到廈門後,這對鄭經來說那個時間點其實是他人生遭全盤否定的最低點!
依現代的觀點看去,少年鄭經毫無疑問的是一個典型的纨絝富三代,從祖父鄭芝龍成為明末政權極力拉攏的軍頭勢力,挾著曾經擊敗荷蘭VOC海上艦隊的功績,成為稱霸當時的東亞海上龍頭,其父親的鄭成功更是累創奇蹟的標竿人物,在這樣的父祖傑出人物的陰影下長大的鄭經肯定是背負著極大的壓力的,很可以想像他19歲前在廈門的日常生活中,大概人前人後經常聽到是你祖父、父親如何如何,然後你是如何如何的有負先輩令名的各種批判。
那為了何事國姓爺要處死兒子呢? 依目前找得到的中文史料中,對鄭經染指自己兄弟的乳母一事,幾乎就是指證歷歷,一面倒的批判,這邊僅以《台灣鄭氏始末》卷五(註1)所載內容,點出前後因果:
「初,世子經取尚書唐顯悅女孫為婦,不相得,私於其弟之乳媼陳氏,生男,詭謂侍妾出者告成功。諸王及邑之大夫皆賀,而顯悅責成功書謂:『禮有八母,乳母居一,世子與狎,當何罪』?
這位鄭家公子性格放蕩,對自己也有一定程度的定位期許,雖然可能不是長輩所想看到的,他後來率軍參與後世稱之為三藩之亂的爭奪戰時,在泉州鳩工雕版出書的他個人的詩集《東壁樓集》(註2)收有此詩:
少年行
邯鄲壯少年,生來尚高義。羞為守錢虜,輕財又樂施。不平拔劍助,視死猶兒戲。語言重一諾,千金不攜二。門前擬公卿,朝出從雲騎。日日在酒家,呼朋同歡醉。
想像公子哥的鄭經在廈門早上起來,便跟一堆玩伴騎馬過市,遇有不平則過過大俠的乾癮,拔劍相助自己認定的弱勢方,反正這地方是俺的老子說了算。年輕人遊蕩如此不算意外。但他對資深女性的品味的確與人不同,對自己兄弟的奶媽比較有興趣,此紀錄也把鄭經試圖要將亂倫所生的兒子,硬是瞞天過海,欺騙老爸,算入鄭氏後代一事指摘出來,過程中他所須攏絡的是留守金廈的鄭氏所有家臣,他所得罪的卻是曾任隆武政權兵部尚書的唐顯悅,這人顯然是鄭家必須拉攏的南明士族代表人物之一。整件事都不知鄭經為何會天真的認為他可以掩蓋的過去,當然他老母的董夫人必須百分百的支持他,正是自古慈母多敗兒。然而這位國姓爺的結髮妻子在中文文獻裡的評價是高的,稱得上是賢內助,每天勞動紡織作盔甲,賺錢讓老公大手大腳的花,依《臺灣府志》卷十九(註3):
董夫人,勤儉恭謹,日率姬妾婢婦為紡績及製甲冑諸物,佐勞軍。成功於賞賚將士,揮千萬金不吝;獨於女紅不令少怠,使絕其淫佚之萌,可謂得治內之道者矣。
這位公子哥的自辯當然被淹沒在歷史的某個小小角落裡去了,畢竟話語權掌握在所謂的正人君子的手裡,我們可以找到的是他《東壁樓集》中的落地無聲的反擊:
妒婦歌
妒婦口舌利,發聲愚夫趗,巧言皆正理,存心最狠毒,若見婢妾輩,巧言皆正理,存心最狠毒。若見婢妾輩,眉髮上倒觸。輕則發怒詈,大則加箠梏。甚至施異刑,死生立迫促。夫婿懼威風,微言反受辱。雖死且不避,無子心甘足。夫壻驚嚴命,婢妾日賣鋈。鬻賣一朝盡,方快其所欲。似此妒婦愚,夫皆可誅滅無屬。
鄭經指控大老婆生不出小孩,然後脾氣不好,而且太過聰明,亂花錢把家裡搞得雞飛狗跳,然後老公我嚇得瑟瑟發抖。須知,鄭經在台灣生聚教訓,再度出兵大陸時,離鄭成功下令要砍他的頭時間點是已經過去了至少13年的1674年,但他對大婦唐氏的怨恨此時仍未稍減,歌終照樣喊出了”呼伊死”的”夫皆可誅”之悲鳴!
不過時年19歲的鄭經對自己的父親也應該無由抱怨,以1661年鄭經東窗事發的時間點看來,鄭成功是在從兩年前的高調全軍大舉北伐,惜兵敗南京城,到不顧眾將反對,再興大兵渡海圍困荷蘭人,想要取得一個可長可久的基地的狀態,畢竟在福建浙江沿海的軍事經營一直是旋得旋失的不穩定局面,自1646年鄭芝龍降清,鄭成功忤逆他父親,起兵抗清,跟佔領中國大部分的滿州政權的持續對幹,讓他的團隊從來都得不到片刻喘息。然後這狀況是老子在前線拚死拚活,你個鄭經小子在後方安全地帶當少爺搞東搞西,管不住自己褲襠裡的小鳥,一怒之下的鄭成功當然是如《台灣外記》卷十二(註4)所載:
立差都事黃毓,持令箭並晝龍桶三、漆紅頭桶一,過金門與兄泰,同到廈門斬其妻董氏治家不嚴之罪,並其子經與所生孫、乳母陳氏。
以鄭成功治軍之嚴,必定是立馬得要看到逆子一干男女人等的四個人頭,沒管好小孩的老婆董氏也一併給老子砍了!
國姓爺的情緒發洩很容易的以”怒”字為其代表,而且肢體語言跟臉部表情都異常到位,梅氏日記36與72頁(註5):
國姓爺坐在帳幕正中央的一張桌子後面,桌子鋪著刺繡得很貴重的桌巾,他身穿一件未漂白的麻紗長袍,頭戴一頂褐色尖角帽,式樣像便帽(muts),帽沿約有一個拇指寬,上頭飾有一個小金片,在那小金片上掛著一根白色羽毛…..我猜他年約40歲,皮膚略白,面貌端正,眼睛又大又黑,那對眼睛很少有靜止的時候,不斷到處閃視,嘴巴常常張開,嘴裡有四、五顆很長,磨得圓圓、間隔大大的牙齒,鬍子不多,長及胸部,他說話的聲音非常嚴厲,咆哮又激昂,說話時動作古怪,好像要用雙手和雙腳飛起來…..
…國姓爺站在沙丘上面,派人把我叫來,很生氣的向我咆哮說,大園的揆一欺騙他了,因為她該答覆的時間早已過去了,到現在還不來回覆,他開始擊打雙拳,口吐白沫,狂怒不已,簡直像個著了魔的人,喊說…..馬本督(馬信)和另一個官員滿身大汗從大員騎馬急奔而來,到了國姓爺旁邊,把頭深深朝向地面,全身彎曲,國姓爺對他們就像對討厭的臭狗那樣痛罵,但他們繼續彎著身子,沒有說半句話….
如何? 有畫面了嗎? 如果這是你老闆,跟他開會應該會胃痛吧? 馬信算是國姓爺旗下的一級主將,一樣罵得跟狗一樣。梅氏也猜得很準,國姓爺此時正是40歲左右,這個老帥哥經常性的使用怒罵的言語、大幅度的肢體動作跟噴口水來溝通,達到其開會的目的。
或許是因為對老子路線的修正,或是出於收買人心,兒子鄭經在扮演人君這個角色時,卻有著寬厚、仁慈的出人意表的演出,《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148頁(註6):
…as if trying to atone for his past depravity, he readily embraced again his Confucian education….he eased up on Konxinga’s strict discipling and micro management of this followers. People around the fully mature Zhen Jing knew him as a benevolent and kind man, humble and respectful towards others, and willing to consult their advice…
年輕時的輕狂在鄭氏軍中應該是出了名的,這一個浪子回頭演得不差,成熟後的鄭經可說是有仁君的范兒,能夠傾聽下屬的意見再做決策,感覺適合做跨國企業的主管!
回頭看向來英明獨斷、令出即行的鄭成功著實沒料到隔著個台灣海峽,留守金廈的將領也敢跟他搞對抗,隨便殺了兩個人,送過人頭來敷衍。這不是讓一方之霸的鄭成功更怒? 後來加上清朝終於徹底翻臉,在北京把鄭芝龍給喀嚓斬了,被自己父親惡死的遭遇與兒子的不受教所激,加上台灣初定,諸事繁多,一代英雄終於在渡台一年多後,壯志未酬,在憂憤患難疾病中撒手而去。
二 青出於藍,不必等於藍
對國姓爺驟死明顯貢獻的鄭經這時必須得振作起來不可,從鄭芝龍在還是荒蕪一片的台灣魍港為眾海盜推舉為海盜頭子的1625年算起,鄭家傳到他手上也已經是將近40年的大家族。我們在史料中看不到這纨絝子弟是如何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轉而一肩扛起維護鄭家這面大旗的重責大任。須知這個時間點是號稱大明正朔的永曆天子在1662年5月被吳三桂帶到昆明用弓繩活活絞死,對一個傳統的儒家知識份子而言,君父幾乎同時皆去,應該是天崩地裂的一刻吧! 加上雖然逼死叔叔鄭泰後取得鄭家的領導權,但鄭泰這一派系的也出走投降於清廷,帶去近百艘船跟上萬名精兵,重創鄭家勢力。鄭經並未給後世交代清楚他這時間點的心路歷程,不過他卻對在取得鄭軍統帥權後敗於清、荷VOC的海陸聯軍,從銅山(亦稱銅陵)放棄大陸所有據點,率領殘兵退向台灣的1664年的大撤退時節,卻是曾留下這首雲淡風輕,回顧前塵的詩(註2):
憶在銅陵時有感作
嶺上青松帶雪寒,雖逢歲暮不凋殘。夜深忽憶前時事,說與傍人仔細看。
鄭經並沒有以嚎啕大哭或天地色變之類的形容詞來描寫他繼承的鄭家歷經了如何的巨大挑戰,要知道鄭家向來是靠沿海貿易來維持其軍事支出,其主要貿易基地便是廈門跟金門。銅山這一撤便是脫離鄭家的貿易舒適圈,貿易所需船只幾乎不存,鄭泰久為戶官,把持住對外貿易的種種人際關係。鄭經得完全靠剛剛取得不久的台灣跟其團隊整個重新來過。憶在銅陵這詩點出的卻是,人在嚴寒歲雪時,仍可如青松一樣,不致完全凋殘! 接連的大變下,鄭經意外地秀出了他高情商的一面。
不同於其父、其祖的是鄭經本人並無赫赫武功或超人才智,在其將近20年的掌權期間前,他也只是一個活動區域不出福建沿海的公子哥兒。所以不管是與清廷之間的陸、海軍事戰爭,或是與日本幕府、西班牙的呂宋總督或英國東印度公司(East India Company, 以下為EIC)間的商業合作或競爭,他清楚的認知道是仰賴傑出的部屬幫他搞定一切的必要性。此詩取自東璧樓集(註2):
詠昔年北征
昔歲出師往北征,彎弓帶甲馬蹄輕。風吹旗斾龍蛇動,雪映刀兵日月明。荒草溪邊麋鹿隱,青松山裏鷓鴣驚。猶須武將宣威力,一曲長歌奏凱聲。
鄭軍在入台時與之後的幾十年間與原住民打過的仗無數,這一仗叫沙轆社之役,打的對象約莫是位於今天的台灣沙鹿的原住民,鄭經很清楚他需要武將來幫他耀武揚威,他偏好一曲高奏凱旋的這部分。
然他老子的鄭成功則完全是另外一種作法。國姓爺在圍困荷蘭人於熱蘭遮城時,曾帶荷蘭籍的土地測量師梅氏(Philippus van Meijensteen)到海邊展示他個人的高超武功,據近年從荷蘭文翻譯後出版梅氏日記1662年1月28日條(註5),鄭成功展現的是從200公尺外策馬疾馳,維持同一馬速,連續抽箭射中互相間隔38公尺的三個箭靶紅心,騎射能力驚人,這位鄭大哥是啥都自己來的那種能力高超的超人,下馬後問梅氏說你們荷蘭人做得到否? 這位荷蘭老兄不識時務的回答說荷蘭人都用火槍的,看到此處不禁幫這位在台灣生活了19年的荷蘭老兄捏了把冷汗,幸好國姓爺跑跑馬後似乎心情不錯,這位因荷蘭VOC失去台灣而破產了的測量師後來順利活著回到母國,也留下了他的日記,不然光憑中文史料,我們就看不到這種第一手描寫鄭成功的活生生的另一面的資料。
再看鄭經描寫其在台生活的幾首詩(註2):
終日無心長自閒
靜坐高樓景物幽,靈臺方寸乾坤浮。因時已遂有成竹,養性無嫌不繫舟。檻外雲山青並在,門前江海綠長留。國中庶事分司掌,永日歌吟神自休。
不仔細瞧還以為是啥避居江湖的過氣政客的享樂文,但處理政務通常是政治人物過勞的主要來源,鄭經展現出來的卻是胸有成竹,為啥? 因為工作都叫別人幹了,自己當起甩手掌櫃,自然可以每天唱歌休息,然後他大哥便是樂山觀山景,上過了玉山,又樂水,看自家貿易大船出海,翹腳欣賞海天一線接的風光!
玉山高並兩峰寒
玉峰雙起鬱巉巖,夾天幽谷日月函。絕壁危石懸欲墜,逶迤徑風動松杉。攝衣揭蘿陟山上,冒頂風高透涼衫。俯望平沙棲白鷺,寒江來往駕飛帆。秋雲更與山淒冷,飄颻到處景不凡。
海望得窩字
滄波一望接天窩,茫茫無隙漏纖毫。朝風疊起千層浪,潮聲夜靜如怒號。包羅天地垣掖內,星月浮沉出波濤。天晴蜃樓常吐氣,霧中陰靄翻山鰲。萬斛海航隨波出,遠看猶如一鴻毛。欲窮四望無邊際,平明霽色陟江皐。
勞碌命的國姓爺便做不到這樣。鄭家傳統上靠其在大陸的商務批發組織山五行(金木水火土)於內地收購生絲等商品後,再以海五行(仁義禮智信等五支船隊)轉口貿易到日本平戶,取得的貿易順差每年平均都在四百萬兩白銀之譜,依《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附表2.6,註6),可想其中帳款會有點兒複雜,在17世紀的時空背景下,很是可以有人上下其手的。
曾任鄭成功戶官的楊英在其《先王實錄》一書的1657年5月一條中便有以下的紀錄(註7):
藩駕駐思明州。稽察各項追徵糧餉、製造軍器及洋船事務。本年二月間,六察嘗〈(常)〉壽寧在三都告假先回,藩行令對居守戶官鄭宮傳、察算裕國庫張恢、利民庫林義等稽算東西二洋船本利息,並仁、義、禮、智、信、金、木、水、火、土各行出入銀兩。時林義因陳略西洋一船本萬餘未交付算,已先造報本藩存案明白。壽寧謂林義匿賺此項,係與鄭戶官瓜分欺瞞,密陳本藩。藩未見冊,亦心疑之。但報冊係藩標日鈐印可查。時戶官覺知,面斥扭壽寧見本藩。壽寧執以此項沉滅,無交算核,戶官執為案冊造報明白,只因林義後交,便不肯收受再算,則此人必係虜之奸細,專來離間。前黃愷一二失錯,被其播害;後又尋逐造端,欲害援勦前鎮戴捷並忠振伯,幸藩主明鏡,發六官察明無欺方釋。茲又誣泰同林義欺賺,乞委多員逐件細覆,如有欺賺,願全家受罪;如果無欺,是常之奸細,欲離間藩主左右任用之員。藩主若不密為察訪,輕信間計,大恐左右任員重足寒心矣。本藩是夜翻閱簿帳,件件造明。常六察所駁條件,虛謬阿□,遂心惡之。傳令革去六察事,追奪印劄,幽置閒住。
簡言之,一個叫常壽寧負責稽核的誣陷別人,那鄭成功這個本藩(對自己的稱謂)很負責的白天看武器工廠,造船廠,看稅徵得如何啦! 晚上則自己動手翻帳本查帳,貨款進出項逐條給他搞清楚弄明白,把裕國、利民兩個財庫扎扎實實的看管著,數字觀念看來挺強。換成是他兒子鄭經肯定不會這麼認真的自己幹到半夜的,沒門,一點機會都沒有。這個叫常壽寧的後來給國姓爺遠遠發配到瘴癘之地瑯嶠(今天的恆春),這老兄大概率是沒啥機會長壽的了!
而鄭經的這種放手任之的管理風格,或者導致了他最終二度兵敗的命運,錢海岳所撰《南明史》頁2720(註8)有此一段:
經與耿精忠敗盟,(陳)駿音謂:墮兩國之好,失同仇之義,致前門拒虎者,灰心薙髮,悔何可追? 今惟遣將倍道出邵武、攻南台,親率六師,臨江督戰,庶可計成效。若優游歲月,恐或不遠矣! 馮錫範詆為老悖,出為銅山安撫司。
鄭經跟耿本就不是甚麼互信深厚的夥伴,鄭經剛出兵到廈門時,耿原本同意給得兩個地方不給了,答應給的船隻也沒了。還鬧得吳三桂得出面調解。但這一帶原本就是鄭家的老巢,許多武將馬上倒戈到鄭這邊來。再加上鄭接受了原屬耿部台州守將的投降,耿憤而再度降清,立馬不玩了。鄭部變成需直接面對清兵。此時正是鄭經佔領最多土地面積的時候,其前鋒已開抵福州城外的烏龍江。這個叫陳駿音的人看得仔細,鄭經不管細節,顧自己開心,又是正順風順水的時節,聽不進去陳的建言。而陳駿音也因此被馮錫範貶到銅山安撫司靠邊站去,讀至此大概可以推出來兵敗於烏龍江的將領許耀肯定是馮錫範一個派系的。
馮錫範在華人社會中拜金庸之賜,在鹿鼎記將其描寫為徹底的奸詐小人,筆者也直覺這是個大反派,直到讀到履敗清軍的鄭氏大將劉國軒對馮的指摘,《台灣外記》卷28(註4):
啟克塽,命禮官鄭平英等諳澎湖軍前納款。范撓其事者再,軒攘之日;「昔者張、卡二使至島講撫,則議不稱臣,以致兩島流離!今春黃朝用至臺再撫,則議不削髮,又致澎湖喪師。皆係公之操持不定!當此之際,尚且狐疑;倘一朝變起蕭牆,將奈何?從來識時務者為豪傑;大事已去,當速順天!」錫范無以答。
馮或許不是武俠小說中的奸臣,但身為鄭經言聽計從的輔政主要人物,在決策的關鍵時刻應是要把握雙方籌碼的變化,抓住主要策略方向,不該以變動的底線跟清廷議和。雙方仍在大陸軍事拉鋸期間,談判時原本清廷讓步,只要鄭經退回台灣,清方便接受將鄭氏所領的台灣視為如朝鮮般的進貢國,然後雙方可停戰,馮錫範說NO。跟著清廷已將鄭部逐出大陸,這時條件便嚴苛到需投降薙髮了,可此時馮也沒那個擔當接受更差的條件,鄭軍澎湖兵敗後,當然更沒得談,只能等施琅上岸受降,鄭氏家臣也無能組織甚麼反登陸防衛戰。鄭經此時已過世,馮自動成為將相無能,累死班兵那個首要戰犯了。
有些人天生就當不來主管,任命者須為此負責。當然,我們現在說的是鄭經需負最大責任才對,無識人之明、耳根子軟對當老闆的人來說可不是甚麼拿的出來說嘴的美德吶!
三 子繼父業
國姓爺從1661年5月登陸鹿耳門到隔年5月去世,真正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生活的時間不過一年多,其軍事意涵大過其他任何面向。這幾年各國歷史學者參考當時紀錄在各種文字的史料,陸續的出版書籍裡也讓當年的諸多事件被闡釋的更清楚。
登陸前夕,在荷蘭VOC管理下的漢人人口不逾5萬人,而且大部分散在今天的台南嘉義一代,這些是當時主要農業生產的勞動力來源。因為基本生活的差異,此時的原住民基本上是無法成為在定住型的農業社會的穩定勞動力來源。戶官楊英親眼目睹了鄭軍登陸後,當時南社(疑為今台中大甲的日南社)的耕種實態(註7):
未有如此處土地膏腴饒沃也。惜乎土民耕種,未得其法,無有人教之耳。英去年四月間,隨駕蚊港,路經四社,頗知土民風俗。至八月,奉旨南社,適登秋收之期,目睹禾稻遍畝,土民逐穗採拔,不識鉤鐮割穫之便。一甲之稻,云採數十日方完。訪其開墾,不知犁耙鋤□之快,只用手鐵刓鑿,一甲之園,必一月□□□□□□□。至近水濕田,置之無用。
台灣土地是肥沃沒錯,問題是原住民不會善用農具來種呀! 而鄭軍的後勤準備不足,在消耗完原本的台灣存糧後,只能等待從金、廈過來的船隻運補米糧。缺糧成為鄭軍入台後的最大瓶頸。國姓爺只得先分兵屯田,承擔分兵後,荷蘭VOC可能從巴達維亞(今雅加達)增兵來救的風險。
楊英在1661年8月留下了頗為揪心的這段紀錄(註7):
七月,藩駕駐承天府。戶官運糧船不至,官兵乏糧,每鄉斗價至四、五錢不等。令民間輸納雜子蕃薯,發給兵糧。
八月二十二日,遣戶都事楊英押米船前往二林、南社,接給兵糧,並同李胤察訪兵心何如回報。時糧米不接,官兵日只二餐,多有病沒,兵心嗷嗷。
二十八日,藩令戶都事楊英持金十錠,同楊戎政馳往四社買糴禾粟,接給兵糧,計可給十日兵食,回報…
這裡把當時的戶官鄭泰記上了運糧不力的一筆,我們也看到當時的鄭軍或許不缺金銀,但肚子吃不飽的軍隊是維持不住局面的,熱蘭遮城之役打成了長達9個多月的包圍戰,除了如學者歐陽泰(Tonio Andrade)在其《決戰熱蘭遮》(註9)一書中精闢的分析出荷蘭VOC在火器與文藝復興菱形城堡的築城技術領先外,鄭軍長時間缺糧則是另一個重要因素。特別是留守金廈,以鄭泰為首的將領們並不認同國姓爺取台灣為復興基地的想法,阮旻錫的《海上見聞錄》1661年條(註10)這樣記著:
正月,賜姓嚴諭搬眷。鄭泰、洪旭、黃廷等皆不欲行,於是不發一船至台灣。而差船來吊監紀洪初闢等十人,分管番社;皆留住不往,島上信息隔絕。
甚麼?全家都得搬去台灣,鄭老大你行你去吧! 我們可不想死在台灣那塊瘴癘之地上呀! 要糧一顆都沒有! 國姓爺彼時處境之艱難,可想而知。
因此鄭經在1664年帶領殘兵敗將退回台灣的第一件事還是分軍屯田,得優先解決供應五臟廟的民生問題。
那台灣到底有多少農地可長糧食呢? 這邊我們得做一個前後的數字比較,更能清楚的了解狀況。國姓爺用人也可說是人盡其才,他把荷蘭人圍在熱蘭遮城內的時候,下令給俘虜梅氏這位為荷蘭VOC工作的土地測量師,去給我量量稻田的數量(依1657年荷蘭VOC紀錄,開墾田園數為8071 morgen,此為荷蘭古代計量面積單位,即台灣現今仍會使用的單位”甲”之源起)。這位大哥工作成績尚可,他交出的工作報告給國姓爺的是,如《梅氏日記》1661年9月24日條(註5):
那時,我跟中國地方官本府(府尹)楊朝棟,一起去內陸,調查各的農夫種了多少稻子…..收到國姓爺寄給我的一封信,命令我要忠實、正直地…..測繪稻田…..發現種有稻子的田還不到四千morgen。
也就是有種著稻子的田差不多是1/2。其他約莫是已經被收割走了,慘吧?
鄭成功的管理風格在此也挺鮮明的,就是那種不放心部下的老闆,囉哩囉嗦的大老遠也要寫個條子過來。但到清朝接收鄭氏政權後的可種植農田面積是多少呢? 依吳聰敏2003年《經濟發展史》一文這數字是記錄在鄭氏政權敗亡的1684年,這一年是32064甲(亦有45055甲的不同說法)足足成長了4倍。老爸開台沒錯,但農田開發得到倍數成長的功績得算回給兒子身上才對,雖然這其實得歸功於鄭經時期的陳永華主持政事之力。
鄭經治下的台灣或許糧夠吃了,前提當然是得有人耕田。然因為鄭氏政權海商的特性,我們也不能光靠農地的作物收入來推斷其總體經濟規模,杭行博士的《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一書(註6)幫我們整理了很容易看的幾個數據表格,讓我們得到幾個有趣的結論。
單看對日出口貿易一項,我們把其中附件表2.4與3.5這兩塊整合成一下,拼湊出以下的表:

以年平均值來看,鄭經操盤的成績約120萬兩弱的白銀比較起老子的年約170萬兩是明顯的少了30%,在對日出口這個面向上兒子要打屁股。雖然深究下去有其他理由,這點我們另章再行議過。
另一個視角,從整體對外貿易額看起,依同書附件表2.6與3.11則得出了一組令人稱奇的數字:
鄭經外貿總額(兩) 1663-72年平均
推估獲利(兩)
鄭成功外貿總額(兩) 1650-1662年平均
推估獲利(兩)

所謂總貿易額是對日、馬尼拉(有大量的白銀從其美洲殖民地運過來)跟西洋(即今東南亞)等三個航向的貿易數字。
沒得說,薑還是老的辣,爸爸每年可是多賺了100萬兩! 一個拍大腦的結論變成是,兒子以開墾台灣農地來解決了困擾老爸糧食不足的問題,可是商業上賺不到像老爸那樣多的錢,可沒那個能量像老爸一樣來從事多年戰爭所需的高額軍費的支應呀!
看官呀! 100萬兩是甚麼概念呢? 我們用鄭成功最厲害的鐵人部隊來看:
台灣外記 卷十(註4):
二月,挑選各提督壯勇者為「親軍」,廈門港築「演武亭」操演。各以五百觔石力能舉起遍遊教場者五千人,畫樣與工官馮澄世,監造堅厚鐵盔、鐵鎧及兩臂、裙圍、鐵鞋等項,箭穿不入者,又製鐵面,只露眼耳口鼻,粧畫五彩如鬼形,手執斬馬大刀。每人以二兵各執器械副之,專砍馬腳,臨陣有進無退,名曰「鐵人」,每人月給餉銀三兩。有功者,擢為營將。令左虎衛陳魁統之。
簡單的數學算一下,三萬鐵人部隊每個月就要耗去9萬兩,一年便是一百多萬兩,鄭成功用鐵人部隊多是用在攻堅、破開敵陣的,鄭經說穿了就養不起這樣的部隊,我們也就不能期望鄭經旗下的軍事力量在三藩之亂時,能像老子一樣多次擊敗辮子兵了。
四 鄭氏父子的三板斧絕學:
虛與委蛇、六親不認跟厚黑至上
虛與委蛇
國姓爺在與清廷交手的過程中不只一次的利用和談,來優化自己的競爭條件,其中較為人知的是1654年的安平會議前後,他營造了雙方議和的氛圍,假意接受了順治在當年封他為海澄公,下轄四府之地,但實際上他遣人四出征餉,清地方官因怕破壞和議,也不敢阻攔! 是年11跟12月光是在泉州及漳州的派餉跟徵餉便達到183萬兩。這是吳正龍所著《鄭成功與清政府的談判》(註11)導出的部分結論。
兒子亦不遑多讓,依江日昇《臺灣外紀》1662年9月條(註4):
先繳敕三道、現任伯爵銀印十顆、原封公爵銀印一顆、原取州縣銅印一十五顆。仍專差掛印都督楊來嘉赴闕待命,以彰歸命之誠
意思是我派人把這些官章都繳回去給你清朝啦! 我快要投降了,你可別趁我家辦喪事的時節派人來鬧事呀,咱們往下好好談談歸降的事。鄭經一轉頭,艦隊出海,開往台灣平叛接受老爸的土地去了。
鄭經亦擅長為議和創造條件,《臺灣外紀》1666年12月條(註4):
十二月,經撤守澎湖薛進思等兵回臺灣開墾。
1667年雙方展開了近一年的和平談判議,康熙於1669年親政後雙方也曾進行了為期近8個月的談判,雖然最終還是卡在髮型怎麼辦這個議題上,沒能達成議和。
六親不認
死在鄭成功手上的鄭姓族人以叔叔的鄭聯為首,另一個族叔鄭彩則乖乖交出兵權,這使得國姓爺得在1650年整合鄭芝龍的勢力範圍,這是在1646年於金門起兵抗清後終於在4年後拿回屬於鄭家的權利,畢竟鄭芝龍當年投降後就給綁架到北京去了,根本沒想到也來不及做出完整的交棒。
兒子不遑多讓,在尚未掌握大權時,便跟隱隱為金廈留守將軍之首的叔叔鄭泰說,我去收攏台灣的部隊,金廈由您全權管理。台灣方搞定後便騰出手來處理,鄭泰慘遭乎弄,之後兵權被剝奪,終至自殺。
厚黑至上
鄭經對於動輒投降於清廷的明末士人或武將當然沒有好的評價,《東壁樓集》(註2)收二詩:
獨不見
腥羶滿中原,林木巢胡燕。天子蒙塵出,皆繇諸臣譴。壯士懷激烈,忠心在一片。義旗照天地,驛絡蔽日晛。徒苦諸群黎,作計良不善。胡騎一朝至,人人自為變。我今興王師,討罪民是唁。組練熊羆卒,遵養在東洵。企望青鸞至,
年年獨不見。
讀喜達集有感依諸公韻成篇
避塵島上春十更,諸人半屬朝公卿。空落天子死社稷,廷臣惟有歎數聲。風波不歷徒言苦,百折未經何忠貞。亦有松柏終歲暮,半如蜉蝣求此生。安危未至先人望,患難臨頭已自行。人言反覆偏無定,蓋棺纔定死後名。
這兩首詩道盡了鄭經對所謂南明大臣的看法,簡言之是,你們這些爛大臣,永曆天子就是讓你們這些遇事即變節的牆頭草害死的,反反覆覆的沒有節操。不過這罵的不正是最大禍首的吳三桂嗎?
但是同一個鄭經寫給吳三桂來勾勾搭搭時,文字是這樣充滿了孺慕之情的,夏琳《閩海紀要》1670年春天有這條看起來是原文信件的記載(註12):
‘經兒發未燥,即聞大名。每讀殿下家書、檄草,忠孝激烈,未嘗不撫膺慨歎,感極而繼之以泣也。今者四海仰望,惟殿下一人。未審軍政之暇,亦知有天外孤臣否?特遣推官吳宏濟恭候福履。敝國雖小,樓船千艘,甲士十萬,惟殿下所使之。仰俟德音,無任主臣。
我從小就是您的粉絲呀! 趕快反清吧! 我們都靠您的。我國雖小,也有兵十萬(大概率是膨脹了五倍),咱們一起幹他的滿洲人!
雖說推動吳三桂起兵反清是一個重要的策略目標,鄭經這封信也只能推波助瀾,但”四海仰望,惟吳三桂一人”這樣的話說得出口,也得嘆服果然臉皮極厚心極黑,難怪可以以鄭氏孤木,獨抗大清數十年。
五 孔廟的建立
在現代台灣的一般民眾的認知裡,台南孔廟的建立恐怕也是下意識的被歸類為國姓爺的功績之一吧! 事實是如何呢? 孔廟的建立是在1665年,國姓爺已經過世3年的時候,《臺灣外紀》1665年8月條(註4)如此說:
(陳永華)啟經曰:「開闢業已就緒,屯墾略有成法,當速建聖廟、立學校。」經曰:「荒服新創,不但地力侷促,而且人民稀少,姑暫待之將來。」永華曰:「非此之謂也,昔成湯以百里而王、文王以七十里而興,豈關地方廣闊?實在國君好賢,能求人材以相佐理耳。今臺灣沃野數千里,遠濱海外,且其俗醇;使國君能舉賢以助理,則十年生長、十年教養、十年成聚,三十年真可與中原相甲乙。何愁侷促稀少哉?今既足食,則當教之。使逸居無教,何異禽獸?須擇地建立聖廟、設學校,以收人材。庶國有廣士,邦本自固;而世運日昌矣。」經大悅,允陳永華所講。令擇地興建聖廟,設學校。於承天府鬼仔埔上,鳩工築豎基址,大興土木起蓋。
說來陳永華在華人圈裡有個既定的忠臣/恩師命格,這得感謝金庸先生在《鹿鼎記》給他樹立的溫暖形象,既是智者也是武功大高手,筆者從高中起便對他無上景仰。
歷史上陳永華對鄭經亦是老師級的輔政大臣,他幫鄭經定下了30年的復興大計,分階段進行,此段讀來頗有諸葛孔明隆中對的氛圍,書生觀冊草廬中,江山儘在胸臆間! 鄭經帶了打了敗仗的殘兵敗將,雖原本是屢次擊敗如日之東昇的滿清辮子兵的善戰之師,可也消耗甚多。從陳永華的角度當然是要抓緊了培養各種人才呀! 如果要在現代台灣找一個類似的角色,可能就是為人崇敬、奠定台灣現代各種產業基礎的李國鼎先生吧!
另鬼仔埔在閩南語裡是墓地的意思,筆者想在其上建聖廟(孔廟),約莫也是有其安定人心的宗教用途,台灣民間至今亦習慣性的會對靈異事件的地方進行某種宗教儀式的鎮壓。
培訓自家的行政人才是設立孔廟的主要目的之一,而其效果如何呢? 在鄭經率軍重返福建沿海的近七年間,他派到寧洋縣當縣令叫做金基的有趣人士,他居然重修了縣志,也就是說鄭氏培訓出來的行政骨幹,把政治宣傳帶到達縣級的文獻,我們自然可以想像縣志裡的正統王朝當然是大明朝了。照理說應該是被清政權全部銷燬的這重修縣志9卷,居然還留存了一套在日本國會圖書館中,真是異數: https://ndlsearch.ndl.go.jp/en/books/R100000002-I000007566500
六 西太平上的貿易大戰
鄭經在台灣的十年生聚教訓(1664-1674年),從台灣本島的貿易商品也就是出口蔗糖跟鹿皮兩項大宗,其中鹿皮主要還是給日本的武士做盔甲的襯裡,蔗糖則是也可出口到今天的東南亞,並可在阿育陀耶國(地在今泰國)轉售給印度阿拉伯商人。主要靠得還是江浙的生絲,來取得硬通貨的日本白銀。
這個商業模式跟老爸幹的基本上沒啥大區別。
但老爸畢竟是中日混血兒,又揮著大明正統的旗幟,在希望安定的日本幕府眼裡是吃得開的,加上長居平戶的二伯田川七左衛門(鄭芝龍與田川氏的次子)的穿針引線,雖然曾三次求兵不成,至少鄭成功在日本的生意基本上沒吃過鱉,而且是經常讓競爭者輸得叫苦連天的,據日人行武和博”近世日蘭貿易的數量的取引狀態”一文:
……輸送品額の発送地別内訳は、台湾商館発送品(中国商品)の割合が1640年代の5割前後から1650年代の1割前後へ推移)、1654年以降には、同商館発送品のなかに中国商品は皆無となり、台湾産の鹿革砂糖2品目のみとなる….
其實也就在國姓爺於1645年前後逐漸掌權之後,時占有台灣的荷蘭人對日本平戶的運抵貨物中,來自中國的商品即從1640代近五成的高峰,掉至1650年代剩一成,直到1654年後只剩仍能從其治下的台灣所取得的鹿皮與砂糖這兩項,其他的熱銷中國商品是被歸零的。VOC跟鄭家結的仇真的不是一天造成的,當然其最高點還得說是1661年被逐出台灣,消息傳到阿姆斯特丹導致VOC股價大跌。
而這時許多國際貿易的名詞在這個年代也都已經是現在進行式了,打個比方說:禁運!
到了兒子的年代,事情在日本有了變化。1668年幕府為了遏制大量的白銀流出,遂對華船與荷蘭船下達銀出口禁止令,改以小判(金)與銅為支付工具。很顯然的,這對有賒貨傳統的鄭氏船隊非常不利,跟已經習慣白銀的供應方應該不好交代,鄭經的船隻對交易港出島的方向開了四炮以表達不滿,現在我們不知道這命令是誰下的,不過相對已經伏首稱臣的荷蘭VOC,這個行動算是激進,跟著鄭經便對日本祭出海上禁運這個新鮮的大法術。
不過在當時的太平洋貿易上,在鄭經之前也用過這個工具不是別人,正是老子的國姓爺。1655年以對待華商不佳為由,鄭成功對馬尼拉發動禁運,這個不只針對到達廈門的船隻而言,在海上遇到的話,那就是先搶再說。1656年馬尼拉遣使到廈門示弱求和,由此可見得鄭氏船隊在海上的覆蓋面與威力。
另一個例子是1656年對台灣(當時屬荷蘭VOC)發出禁運令,荷蘭人一樣在次年便遣使求和,這個大法術的威力無遠弗屆。
很訝異? 那自由港呢? 瞧瞧《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206頁(註6)。
…Cheng Jing threw open a duty free port in 1675, and exempted both Chinese and foreign merchants from impositions and duties for three years…13 ships arrived from Banten, Cambodia, Batavia. …. EIC received permission to establish a second factory at Xiamen….
這一年是鄭經十年生聚後,高高興興出兵的第二年,再度掌握廈門的他面對各種資源燒得厲害,得加速把餅做大,於是開放廈門為自由港三年,當年便有13艘來自萬丹、高棉、巴達維亞的船靠港貿易,EIC甚至被允許在當地開設第二個據點。
甚麼? 這個沒啥? 那進口替代呢? 《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209頁(註6)。
…he forged highly cooperative ties with the other trading conglomerates to successfully tap into new product sources and markets in Manila, the Western Ocean, and the Indian ocean. In addition, Jing engaged in the import substitution of textiles to control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a potential 1st step in transforming the organization from wholesales to manufacturer…
貿易產品供應商變多元之後,不可避免的是新的暢銷品會出現,印度布的登場促使鄭經得想辦法轉型從單純的買賣貿易變成製造商,他也自己開作坊織布,供應給能支付白銀的馬尼拉。
這邊必須提及是一個悲催角色,它的名字叫做EIC,這個時候的EIC並不是大家印象中18世紀呼風喚雨的那個EIC,號稱是英國女王皇冠上的寶石。首先EIC在日本吃鱉,1639年與葡萄牙人一併被逐出驅逐出日本,被幕府列為拒絕往來戶,荷蘭VOC跟鄭氏家族獲勝,繼續留下來大賺日本白銀,日本鎖國開始。
EIC這幫人想東想西就想再度回到日本市場,其中一個聰明的傢伙叫做Henry Dacres,他打了報告給遠在倫敦的老闆說他想跟臺灣做生意,真正目的是用來做跳板,重回日本市場。剛好鄭經也在對外貿易拓展期,於是雙方一拍即合,1670年英船班丹號駛入今台南的安平港,(註12):
我英格蘭、蘇格蘭、法蘭西及愛爾蘭國王查理以准許逤乾商人與世界各地通商….因此本源代表總督湯姆遜逕向陛下奉函問候,因曾接月陛下御函,寵召各國尚民錢復陛下統治下各地通商,茲特派克利斯布…..
鄭經國王您叫我們來做生意,這不是來了嗎? 隔年雙方簽訂了通商協定的草約,對英方而言這一條算是委屈了:
鄭方要求事項第三條:英國船入港時,須將各該船所有槍砲、火藥或任何武器移交於鄭方,在離去時發還。
雖然EIC要的是:
鄭方運許英人事項第三條:
英國人得將鹿皮、糖及台灣一切產貨,裝運至日本、馬尼拉或任何地方。
EIC應該是知道1651年國姓爺旗下的商人確曾幫阿育陀耶國王的商人帶至平戶,並交易成功。只是EIC的代表們並不知道鄭經自己賺都不夠了,哪會讓你來幫忙做轉口貿易呀! 鄭經要的是:
鄭方要求事項第四及五條:
四:英國公司需經常派砲手兩名為鄭方服務,以管理榴彈及其他火器。
五:英國公司需經常留鐵匠一名,為鄭方製造槍砲。
EIC虧呀! 那不是還沒做成生意,便要先得罪東方第一大國的清廷嗎?
鄭氏後來降清後,EIC台灣商館的欠款報告裡面,鄭經欠1589兩、鄭克塽欠1166兩、陳永華90比索、董夫人27比索,皇親國戚,欠錢人人有份!
七 鄭經的選擇
鄭經首次敗退台灣第二年的1665年他接受陳永華的建議,準備用30年來發展以備跟清廷爭天下(註4):
局面看來不錯呀? 可咱們的公子可是唉聲嘆氣的(註2):
悲中原未復
胡虜腥塵遍九州,忠臣義士懷悲愁。既無博浪子房擊,須效中流祖逖舟。
故國山河盡變色,舊京宮闕化成丘。復仇雪恥知何日,不斬樓蘭誓不休。
這邊須得說明的是東壁樓集並未註明哪首詩創作於哪一年,筆者私心認為”悲中原未復”這首詩當寫於1663至1669年之間,這首詩雖然氣魄很大,但現實是單憑鄭經台灣一地之力,三藩反狀未露,是不可能反攻大陸的。我們看一下客觀的數字,康熙治下的清廷主要收入來自對農民收稅,哪他的總體經濟多大呢?
年代
歲入總額(萬兩)
順治9年,1652
2,428
康熙 24年,1685
3,123
雍正3年,1725
3,585
乾隆18年,1753
4,069
乾隆31年,1766
4,858
乾隆56年,1791
4,359
嘉慶17年,1812
4,013
道光21年,1841
4,125
光看田賦一項,依申學鋒《清代財政收入規模與結構變化述論》一文中所列的以上表格平均推算,1669康熙他親政那年的歲入總額推估在2785萬兩,同年鄭經所掌握的則是約300萬兩左右(外貿282萬加本地田賦收入約10萬兩, 此係依《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附表3.2之數字,註6)。國力大約是1:9的弱勢方,難怪鄭經得嘆氣!
沒機會打回老家,只好自行建立東寧國,再來往哪邊發展呢?《臺灣外紀》卷15, 1672年1月條(註4):
…正月,統領顏望忠、楊祥會啟:「願領兵船徵呂宋,以廣地方。」馮錫範曰:「呂宋乃黎國埠頭,其地並無所產;況年已納貢桅舵。今若徵之,有三失焉:一、師出無名,有失遠人之心。二、殘擾地方,得之不足為吾臂指,三、欲守之。有鞭長不及之勢。況年來安守,幸爾豐熟,豈可妄興無益之兵?」遂止其議。(顏望忠為智武鎮統領)
在台灣南方的呂宋島殖民的西班牙人對移居當地的華人歷來不友善。不妨打下來,也算是擴大勢力範圍? 鄭經跟歐洲人的交戰次數文獻上找得到的至少有三次:
1. 1663年,敗仗,於福建沿海輸給清廷跟荷蘭VOC 17艘軍艦的聯軍,撤回台灣
2. 1666年5月,軍事上敗仗,未能記取熱蘭遮城攻城的教訓打敗捲土重來於基隆建立堡壘的荷蘭VOC駐軍。雖然荷蘭VOC在兩年後因無利可圖,自行撤回,鄭經轉用的經濟封鎖對策奏效。
3. 1672年,勝仗,派原廣東海盜Piauwja(Xian Biao)至高棉發展,攻擊VOC高棉商館,屠殺荷蘭人,致使荷蘭VOC關閉此據點,軍事規模較小,但影響深遠。(註6)
雖然不是經常打勝仗,不過其實西班牙在馬尼拉的駐軍也不到2000人,跟當初國姓爺打荷蘭人差不多的規模。只是結論卻聽了馮錫範的意見,說人家都來朝貢了,打他幹嘛? 然後我們稻作大豐收,吃得飽飽的,不要沒事找事,故最終結論是並未出兵。於是乎鄭氏家族的歷史選擇也只能在三藩之亂之際,徹底轉往再度逐鹿中原的終極致命選項。
在這十年生聚教訓之時,鄭經也沒放棄刷刷存在感,跟清廷也談判,見
“復明珠書”的談判文件:
蓋聞兵刃乃不祥之器,其事好還。是以禍福無常倚,強弱無常勢;恃德者興,恃力者亡。曩歲思明之役,不佞深憫民生疾苦,暴露兵革,連年不休,故遂全師而退;遠絕大海,建國東寧,於版圖疆域之外別立乾坤。自以為休兵息民,可相安於無事矣。不謂閣下猶有意過督之,驅我叛將,再起兵端!豈未聞陳軫「蛇足」之喻與養由基「善息」之說乎?夫苻堅寇晉,力非不強也;隋煬征遼,志非不勇也。此二事,閣下之所明知也。況我之叛將逃卒,為先王撫養者二十餘年。今其歸貴朝者,非必盡忘舊恩而慕新榮也。不過憚波濤、戀鄉土,為偷安計耳。閣下所以驅之東侵而不顧者,亦非必以才能為足恃、心跡為可信也;不過以若輩叵測,姑使前死,勝負無深論耳。今閣下待之之意,若輩亦習知之矣。而況大洋之中,晝夜無期,風雷變態,波濤不側!閣下兩載以來,三舉征帆,其勞費得失,既已自知。豈非天意之昭昭者哉?所引夷、齊、田橫等事:夷、齊千古高義,未易冷齒;即如田橫,不過三齊一匹夫耳,猶知守義不屈!而況不佞世受國恩,恭承先王之訓乎?倘以東寧不受羈縻,則海外列國,如日本、琉球、呂宋、廣南,近接浙、粵,豈盡服屬?若虞敝哨出沒,實緣貴旅臨江,不得不遣舟偵邏。至於休兵息民,以免生靈塗炭;此仁人之言,敢不佩服?然衣冠吾所自有,爵祿亦吾所自有;而「重爵厚祿,永世襲封」之語,其可以動海外孤臣之心哉?敬披腹而言,仰祈垂鑑!
我壓根兒也不想打仗的呀! 是你滿州人三不五時想來較量一下,海這麼寬,你還沒輸夠嗎? 而且你可小心呢! 你那些能用的兵都是我鄭家的舊部我跟你說啊。不然我這個東寧國也可以跟日本、朝鮮一樣對你進貢啊! 他們也沒剃頭的,我不剃頭的話,也可尊你為老大的呀! 這樣大家都不用打仗了,多好?
這個時間點唯二有興趣且能威脅到鄭經政權的軍事力量只有清朝跟荷蘭VOC,跟荷蘭人之間的鬥爭,那是從爺爺輩的鄭芝龍打到孫子輩的鄭經了,那可沒啥。如果可以跟清朝談成一個和平協議,納入清的朝貢體系之中,對鄭氏政權而言不蒂是一個不錯的出路。
但1674年三藩之亂起,鄭經尊重團隊的領導風格讓他別無選擇了參與在大陸上的軍事鬥爭,畢竟他帶來的兵大爺們還是希望衣錦還鄉、文人們還是心懷故土的吧! 設若換成是國姓爺的話,他或許還有那個領導魄力,逼使團隊屈從於其個人意志,鄭經則不能,於是(註2):
聞西方反正喜詠得誠字
群胡亂宇宙,百折守丹誠。海島無鸞信,鄉關斷雞聲。義師興僰岫,壯氣撼長鯨。旗旆荊襄出,刀兵日月明。一聞因色動,滿喜又心驚。原掃腥羶幕,悉恢燕鎬京。更開朝貢路,再築受降城
後來的歷史證實是三個豬隊友的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的部隊,也可以叫做義師了,真的是有就好,沒得挑。高高興興出兵去!
駐師澎島除夜作得江字
舳艫連遠漢,旗旆蔽長江。帆影掛山路,波聲度石矼。人家點遠浦,葓草隱孤艭。旗動亂雲色,鼓鳴雜水淙。淒淒寒夜火,寂寂客船窗。漏盡更新令,春暉照萬邦。
船都只到澎湖,他大哥便開始想像收得全天下,春暉照萬邦。結局我們都知道,鄭經運氣不好,遇上的是千古一帝的康熙,1680年他再次帶著手下的殘兵敗將,又一次退回台灣。
八 蓋棺方論斷
鄭經其實算得上是一個可以類比為西方文學裡悲劇英雄,生在南明鄭氏家族注定了他不凡的一生,生為長子他有著傳統上不可逃離或避免的責任必須堅持到底,但他的性格卻是帶有著明顯的避世因子,換個年代他或許可以寫出如陶淵明般優雅出世的散文或詩歌,但我們都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鄭經也沒有。
他的一生就在放蕩與負責之間擺盪,他所做出的選擇或許都不是最好的,不像父親或祖父那樣的亂世梟雄,但他有其守成的面向,也有超越父祖的部分,鄭家雖說衰弱在他參與爭奪中原正統之戰的損耗,終於導致滅亡。身為現代台灣的居住者,我們仍得感念他在生聚十年期間幫台灣打下了農業基礎,也在國際貿易上多所著墨,後人讀史至此,約莫也只能嘆說,鄭經你還是不要太正經了!
參考書目
註1:台灣鄭氏始末,清 沈雲於1836年著,共6卷。
註2:東壁樓集,南明 鄭經於1664-74年間所著,共8卷480首詩。1674年於泉州首刊!
註3:臺灣府志,1685年由清朝首任台灣府知府蔣毓英與諸羅知縣季麒光、鳳山縣知縣楊芳聲共同起稿編纂而成。又通稱為《蔣志》。
註4:臺灣外記,1704年清人江日昇著,江為南明將領江美鼇之子,以介於史書和章回小說之間的體裁,描述鄭芝龍、鄭成功、鄭經、鄭克塽家族發展的事蹟。
註5:梅氏日記,Philippus Daniel Meij van Mayjensteen 於1662年4月完成於巴達維亞。江樹生 譯,漢聲雜誌 2004年出版
註6: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The Zheng Family and the Shapingof the Modern World, c. 1620-1720,杭行博士著,2024年劍橋出版社出版。
註7:先王實錄,南明楊英所撰寫之日記式、編年體史書,主要記載跟隨延平王鄭成功1649–1662年征戰的史實。
註8:南明史,共一百二十卷,全十四冊,是記載南明政權的紀傳體史書,錢海岳編著。
註9:決戰熱蘭遮,Tonio Andrade著,陳信宏 譯,時報出版社,2012年11月出版。
註10:海上見聞錄,阮旻錫著,為記載鄭成功、鄭經、鄭克塽三世延平王的史書。
註11: 鄭成功與清政府的談判,吳正龍著,文津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
註12: 閩海紀要,史家夏琳所撰的史書,記載鄭氏治臺時期與延平王二十餘年的興衰史事。琳字元斌,泉南人。泉南當指福建泉州南安,係與鄭成功同里。由於本書所述臺灣鄭氏史事及若干關係文書多為他書所無,或為其親歷目睹之紀錄。
註13:台灣鄭氏與英國的通商關係史,賴永祥 著,196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