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銀幕上的十張臉」為題,寫台灣電影中印象深刻的父親和母親角色,《母親三十歲》的李湘、《兒子的大玩偶》第一段的陳博正、《推手》的郎雄、《河流》的苗天、《你那邊幾點》的陸弈靜、《雞排英雄》的豬哥亮、《孤味》的陳淑芳等皆名列其中。沒想到,今年臺灣電影對父親、母親角色刻畫格外精彩,光是楊貴媚一個人就在《小雁與吳愛麗》和《春行》扮演外貌性格截然不同的母親,其表演之精采足以名留影史;《角頭-大橋頭》雖是黑幫類型片,片中最突破框架的動人橋段竟是扮演黑道大哥的龍天翔與飾演其子的王陽明的對手戲。
有人不喜歡黑幫片﹑有人不看喜劇、有人對青春校園題材不敢興趣,但破碎的、衝突後和解的、一言難盡的、光怪陸離的家庭關係,肯定是臺灣觀眾的最大交集。無論故事內容講的是什麼,家人、親情、兩代之間,永遠是最普世也最容易引發觀眾共鳴的。今年的臺灣電影,出現了好多個深刻出眾的父母親角色,除上段所述的《小雁與吳愛麗》和《角頭-大橋頭》,在金馬獎頒獎典禮當週上映的《女兒的女兒》和《春行》,同樣不應錯過。
張艾嘉演媽媽不稀奇,但是真心佩服黃熙編導的《女兒的女兒》創造出獨一無二的金艾霞,未成年即懷孕,孩子生出來隨即被送走,後來結婚、離婚、獨自撫養第二個孩子,這個孩子個性叛逆,母女時有齟齬,但也逐漸接受女兒的性向。正當經濟無虞的她準備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女兒與伴侶在美國發生意外過世,她赴美處理後事,除了必須決定一顆胚胎的去留,還必須面對一出生即被送養、情感生疏的大女兒的質問。張艾嘉對於金艾霞這個角色鬆弛有度的詮釋,特別是片中有場流淚吃餅的戲,不僅為她的演員事業再創巔峰,那張比偉大畫作更充滿細節的臉,豐富且提升了《女兒的女兒》非典型母親的核心與主軸。
黃熙被視為侯孝賢子弟兵,第一部電影《強尼凱克》日常寫意的詩性調度映現出「侯孝賢感」,並不讓人感到意外。這回《女兒的女兒》有美國背景、有兩代衝突、有婚姻框架和同志元素、有和李安合作過的張艾嘉和趙文瑄,唯一和李安不同的是,李安電影裡巨大永恆的父親身影,在《女兒的女兒》中是近乎缺席的。我不確定黃熙創作受到李安多少啟發,其實有意還是無意把《女兒的女兒》打造成《囍宴》續篇或番外都沒關係,如果將這個作品當成胚胎,黃熙顯然是用自己的方式把它孵育出來。
整個故事以主角金艾霞為原點,一個女兒是負擔,另個女兒成為心魔,不同女人間的對話有夠精彩,就連抽菸的戲、爭辯的戲都好得難以想像,金艾霞是別人的女兒,也有自己的女兒,連同那顆胚胎,從突發事件到生離死別,似真似幻,夾雜回憶穿插幻想,宛如一場宿命輪迴。黃熙先讓我們看見母親的脆弱、任性和侷限,再讓我們見證她的理解、包容與成長,誰說六十多歲的母親就不會成長?而且這一次,美國不再是這個臺灣女人不願面對現實的逃逸方向。
如果《女兒的女兒》可以將一個母親的抉擇,放大成當代臺灣的何去何從,那麼《春行》顯然是透過一個父親的最後決定,向一去不復返的舊日臺灣進行告別。
《春行》和《女兒的女兒》同樣都有父母面對子女出櫃的情節,不過《春行》裡的跛腳男人欽福不似《女兒的女兒》離婚的金艾霞生活優渥,他不認同兒子離婚、出櫃、與男人同居,彼此幾乎斷了聯絡。他與妻子居住在遠離市中心的郊區老屋,無論就醫還是買日用品都得費盡功夫,生活的一切全憑妻子照料,在妻子無預警過世之後,他不願面對事實,竟把屍體放進冷凍櫃,直到停電導致冷凍櫃無法運作,兒子返家才發現真相。
《春行》的導演有兩位,王品文曾拍過女同志短片《我們之間》和講述老年失智題材的《記憶迴廊》,她與《春行》編劇余易勳曾合作以男同志 BDSM 為題的短片《軍犬》而受肯定;彭紫惠是藝術家,她受訪時表示拍片像在繪畫也像在雕刻,以超十六毫米底片拍攝的《春行》無疑是將三位主創所擅長的形式和內容想方設法結合,首尾呼應的瀑布景象詩意如畫,跛著腳身形痀僂的男人,背影如雕刻般在一派沉默中散發著孤寂。
有別於《女兒的女兒》悲喜交融的優雅節奏,《春行》步調奇慢,它的對話極少,但是帶著一種奠基於真實生活的日常感和生命力,它不像多數臺灣電影常常把一切解決不了的情境、狀態通通歸諸溫情主義,以煽情的涕淚來覆蓋觀眾的想法,觀看《春行》就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近看、遠看,有些地方看不清楚,有些地方即使聚精會神仍覺模稜。某些畫面真的很暗,暗不代表不清楚,暗是朦朧,暗是稀微,朦朧中有光,稀微中有希望。有日常,有詩意,有幽默,有悲傷,然後還有些許魔幻,瀑布、階梯、天鵝,以及那隻黑狗,成就了今年最美好的電影院體驗。《春行》讓我想到《你那邊幾點》時期的蔡明亮,正在蛻變中的蔡明亮,而這甚至只是王品文和彭紫惠的第一部長片。
企劃/台北市影片商業同業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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