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被孩子家暴的媽媽身體受傷,我們可以幫她檢查、幫她治療,可是心裡的傷、心裡的疲憊,還有對孩子的擔憂不捨,要怎樣才能治得好呢?又有誰來分擔照顧她的這些疲累心酸呢?
在我大學時,曾經有個很紅的廣告,是有個人因為吃不到自己心儀品牌的炸雞,而滿地打滾大喊「這不是肯德基、這不是肯德基」。
我以為這麽誇張的行徑只會在廣告裡看到,想不到我居然在急診看到,更想不到那人嘴裡喊的是「我不要這孩子了,我不要這孩子了,你們把他帶走」⋯⋯。
延伸閱讀
圖/被孩子家暴的媽媽身體受傷可以治療,但心裡受的傷如何醫治?僅為情境配圖。圖片來自pexels
#被孩子家暴的媽媽
那已經是晚上12點多了,外傷區裡只剩下零散的幾位病人,突然間附近分隊的救護技術員帶了一對母子進來。
媽媽看來年約40出頭歲,身形削瘦,一頭蓬亂的髮,臉上除了掩不住的疲憊,還掛著缺了一隻鏡片的眼鏡和未乾的血,受傷那側的臉也腫了一包;至於兒子看起來瘦瘦小小的,約國小三年級的年紀,戴著眼鏡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麼傷勢,表情也很平靜。
手上的病歷資料註記著是家暴案件,我一開始還以為是爸爸打媽媽,媽媽帶著兒子報警出逃。於是當救護技術員跟我說施暴者就是這個陪同就醫的兒子時,我還嚇了一大跳,畢竟他看起來還這麼小怎麼有辦法家暴自己的媽媽呢?
而且他們接下來說的話更讓我驚訝了,他們說:「唐唐醫師,妳別看這孩子現在安安靜靜坐在這裡很乖巧的樣子,剛剛他在家裡的時候,那些行為跟態度我們看了都想打他了,也難為他媽媽還願意照顧他。」
但當我去問媽媽是怎麼受傷時,她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醫生,妳可不可以幫我找社工,這種日子我過不下去了,過不下去了.......」
我在她身邊坐下,柔聲安撫她,請她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這才娓娓道來。
原來我以為國小三年級的兒子小安,其實已經五年級了。小安剛出生的時候,他們一家人也曾經度過一段和和美美的日子,但是隨著小安長大,媽媽發現小安似乎和其他小孩有些不一樣;他似乎更活潑更好動一些,也比較任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常常講不聽,而且感覺起來小安好像不太容易專心,總是很輕易的就被其他事情吸引走。
一開始小安的爸爸媽媽都以為是孩子還小的關係,可是隨著小安長大,爸爸覺得不可以再用這個理由縱容他,應該要嚴加管教才行,夫妻間的衝突也隨之發生。
等到小安去上幼稚園,老師觀察一陣子之後也覺得小安的狀況不太尋常,請小安的爸媽帶他到兒童心智科門診進一步評估後,才發現原來小安患有過動症,需要進一步的治療。
但小安的爸爸始終不願意接受小安有過動症的事實,也覺得小安的狀況是媽媽縱容出來的,爭吵到最後小安爸爸索性搬離家裡,只按月匯生活費給小安母子,沒有父母後援的小安媽媽又失去了丈夫這個幫手,最後只好辭去工作專心照顧小安。
圖/受到疫情影響,小安媽媽也愈來愈心力交瘁,僅為情境配圖。圖片來自pexels
#疫情導致的崩潰
原本小安和媽媽單靠著爸爸給的生活費已經很勉強,所以媽媽原本會趁著小安上學時做些兼職工作,一方面賺些錢補貼家用,一方面也可以從照顧小安的壓力中暫時離開。
但是當疫情發生,小安變成要在家上課,媽媽也沒辦法去打工,整日都要在家照顧小安,相處久了,摩擦也變多,加上小安媽媽不敢帶小安到醫院回診,藥都吃完了,小安原本控制得還可以的狀況也開始變差,小安媽媽也愈來愈心力交瘁。
最近因為小安的狀況變得更差,稍有不順他的意就會出手打媽媽,可是疫情偏偏還沒平緩,小安媽媽怎麼也不敢帶小安回醫院看診。
這天學校已經恢復上課,小安在學校做勞作時不小心割傷手,對著刀子發脾氣,所以拿著刀亂揮舞,差點傷到同學。
雖然老師已經在學校告誡過小安,但還是有告知小安媽媽這件事,請她要再注意小安的狀況。今晚就是小安媽媽在跟小安溝通時,小安不知怎地就突然發狂,用拳頭直擊媽媽的眼睛,把媽媽的眼鏡打掉,還試圖拿手指跟筷子戳媽媽的眼睛,又趁著媽媽閃躲跌倒時,坐到她身上繼續打她。
雖然小安媽媽知道小安還小,只要她奮力抵抗一定可以脫身,可是她擔心在她掙扎的過程中會傷到小安,於是就先想辦法護住自己,等小安發洩到一定程度後,才起身打電話叫救護車,但這時,她已滿身是傷。
延伸閱讀
#可是她還是將孩子重新擁入懷
餘悸猶存的小安媽媽,說完這讓我聽著就驚心動魄的一晚後,就開始不可遏抑的哭了起來。
我走回護理站幫她安排相關檢查,安排完了卻苦惱起來。以前我只有處理過大人打小孩或大人互打家暴案件,可從來都沒有遇過小孩打大人的。
如果是以前的案件類型,正常來說我們是要想辦法將施暴者和傷患隔離的,但,今天這個施暴者是孩子,我要怎麼將他從媽媽身邊分開,如果離開了媽媽,誰要照顧他?
突然間我臨機一動,想到小安的爸爸或許是個解方時,就聽到小安媽媽對著電話哭泣大喊:「什麼叫做你不知道你能幫上什麼忙?你自己用腦袋想啊?這麼多年了,都我一個人在照顧小安,你這個當爸爸的盡過什麼責任?」
接著就看到小安媽媽掛掉電話,跌坐到地上滿地打滾的嚎啕大哭喊著「醫師,我不要這孩子了,不要這孩子了,你們找社工把他帶走!我再也受不了了!」而一臉驚恐的小安則瞪大了眼睛傻看著媽媽。
我一從小安媽媽的嚎哭中回神,馬上走去她的身旁,將她攙回椅子上安撫她「媽媽,現在已經晚上一點多了,我們會將你們的狀況回報給社會局,但他們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處理了,不然你跟小安今晚在急診休息好嗎?我們也順便觀察一下你的狀況,明早我們再跟社工一起討論下一步。」
小安媽媽抽噎了一陣子後點點頭,抬起頭看到嚇傻了的小安,柔聲的對他說:「小安不怕,小安不怕,對不起,你嚇到了對不對?不要怕,媽媽沒有不要你,媽媽只是剛剛太激動了,你不要怕。」
小安聽完連忙靠過去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緊緊靠在媽媽身上,就像真的怕被拋棄一樣。小安媽媽見狀又是難過又是愧疚地將小安擁入懷中。
或許是累了,小安一躺上病床就睡著了,但病床對他來說可能不太舒適,所以他一直輾轉地翻來翻去。
明明是傷患,卻坐在陪病椅上的小安媽媽,在凌晨三點時,悄悄起身,走到護理站對我說:「醫師,我覺得我應該沒事了,我想先回家了,不然小安這樣睡太不舒服了!」
「可是,妳這樣回去安全嗎?」我擔憂地望了一眼小安。
小安媽媽苦笑了一下說著:「應該不會再有事了,他今天也累了!讓他早點回家睡也好。」
見我不說話,她輕輕喚醒小安跟他說:「小安,我們回家睡覺了好不好?可是你可不可以答應媽媽,回家不可以再打媽媽了,不然阿姨會擔心的。」
也不知道小安到底有沒有聽懂,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用力的點了點頭。
我見小安媽媽心意已決,便嘆了口氣跟她說:「好吧,那你回家還是要小心、要保護好自己,社會局這兩天應該會聯絡你,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保護好自己,好嗎?」
看著她疲憊地牽著小安孤獨地走出急診室,我突然覺得好難過,身體的傷,我們可以幫她檢查、幫她治療,可是心裡的傷、心裡的疲憊,還有對孩子的擔憂不捨,要怎樣才能治得好呢?又有誰來分擔照顧她的這些疲累心酸呢?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外傷與重症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