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個那麼溫柔、對他人完全不具攻擊性的好男人,到頭來為什麼活得如此吃力、如此痛苦?」
散場後我頭腦想著上面這道無解的問題。把重點放在「肥胖恐懼」或「肥胖羞辱」是一種觀看方式,也有評論者認為宗教力量毒害人心。但我想的是,當罪惡感是如此沉重,像一隻鯨魚一樣龐大,要如何獲得救贖呢?
[以下微劇透,請慎入。]
FROM https://www.nbcnews.com/nbc-out/out-pop-culture/-whale-reaches-big-screen-decadelong-journey-stage-rcna61027
關於肥胖
《我的鯨魚老爸》改編自2012年同名舞台劇,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飾演主角查理,是一個重達272公斤的中年男子,終日困坐於沙發上。觀眾在銀幕上看見一個巨大的生物,他的行動無比費力且緩慢,掉在地面上的東西,對他而言彷彿遠在天邊難以觸及。如果把距離再縮短一點,查理淋浴時,必須用長柄刷子來刷洗腹部和下肢。電影開場時,主角一邊看同志色情片一邊自慰,手要穿越臃腫身軀底下脂肪皺褶去做這件事,體會基本的男性官能快感,已經那麼不容易,再加上過胖引起的心肺功能衰退,這一幕會不會是電影史上最困難,又最貼近死亡的男性自慰場景?
目睹這麼肥胖的男人,在日常生活的細細瑣瑣之中辛苦奮戰,給予觀眾一種奇觀式的視覺經驗,我很難為情地聯想到《星際大戰》裡的賈霸。但同時我知道這裡不是獵奇的馬戲團。我強烈地為查理感到難過,因為在觀影過程中,我知道他是一個溫柔、有耐心的英文寫作教師,對人不曾口出惡言,過胖是因為同性伴侶自殺身亡後,他出現病態的暴食所致。
關於飲食
曾經查理是家中最會做菜的人,曾經做菜是他照顧妻女跟照顧愛人的方式。食物是愛的連結。
伴侶的妹妹莉茲說,伴侶在跳水自殺之前就處在不大進食的狀態。或許查理認為那證實了他愛的連結終究失敗。我想對查理來說,伴侶自殺前後,飲食的意義開始反轉,有點像「你不吃,那我來吃」那種內心不爽的幼稚報復心態,飲食逐漸失去愛的意義,反而變得像恨意的攻擊。電影中有一幕查理瘋狂暴食,把各種食物狠狠塞進嘴裡,他的恨意透過眼神和咀嚼肌,清楚刺穿了銀幕。被牙齒撕裂的食物碎片,進入體內好似縮小的敵軍突擊隊,在各個器官和血管裡破壞自己的健康和自尊。查理的吞食不涉營養、毫無美味,只有滿滿對自己的恨意,因為他不對人生氣。
在那前後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無法確切記得發生順序,包括查理得知女兒艾莉用手機拍下他又把照片放到社交媒體上,加上言語諷刺他的體型;年輕傳教士湯瑪斯說他的伴侶是因為背棄信仰導致不幸;他本於誠實原則打開鏡頭讓所有線上學生看到他,內心預期所有人都認為他外觀噁心;比薩外送員不巧看到他的身形說聲「媽的」之類的。
遇到這些難堪的情境,特別是IG時代對於體型外貌的各種偏見,一般人想必會產生羞恥感,但也會憤恨不平,然而查理總是溫柔有禮,對他人完全不具攻擊性。他完美壓抑了對外界的怒氣,這些怒氣的出口,全部朝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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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罪惡感
攻擊自己是一種自我懲罰,也是表達罪惡感的方式。關於伴侶的過世,以及自己因為同性情欲離開妻女,查理深感內疚。於是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想要跟八年不見的女兒建立連結。於是電影中我們看到查理生命中的五天,或許是最後五天,像是一首哀傷的輓歌。
17歲女兒艾莉已從兒童變成難搞的青少年,她只是想利用查理幫她寫作文交作業,還有零用錢可以賺。她眼中的查理是為了自己的情欲拋棄她跟媽媽的男人,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艾莉不壓抑自己的怒火,對查理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像子彈。父親幫她寫好的文章,她根本不屑一顧。
查理可能基於贖罪的心態,他的反應是完全包容,沒有反擊。他贖罪的方式,是要告訴艾莉,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他要辨識出艾莉的「好」,用言語將這份「好」還給自己的女兒。而且,他想把教學工作賺的錢全部留給艾莉,但自己卻沒有醫療保險,不願就醫。
關於自戀與分裂
查理的暴食場景讓我看到,他在潛意識中將身體視為「非我」,把內在壞的、厭惡的、可鄙的部分投射到自己的身體上,用食物對之施加無情的攻擊。這是身心之間的分裂。
相反地,查理把好的、珍貴的部分投射到艾莉身上:當前妻告訴他艾莉在社交媒體上放他的照片並加上毒舌註解時,他回答「她的文筆挺猛的,那才不算是邪惡,那叫誠實」;艾莉把湯瑪斯偷錢的事通知他家人,原本是惡作劇,但湯瑪斯意外獲家人原諒得以返家,查理卻將之解釋為艾莉用心的善行。明明受到他人諸多傷害,查理卻說「你會不會覺得人們無法不去關心別人?」如此一連串的「正向重新框架」,卻是對艾莉破壞性的盲目。艾莉與身體又構成查理心中全好與全壞的分裂。
查理念茲在茲的是艾莉多年前的作文,「白鯨記」讀後感,他從裡頭讀出女兒的細膩和悲傷,或許也以此名著象徵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但換個角度看還有一層隱含意義是,查理似乎想要緊抓一個證據,證明即使多年不見,艾莉和他一樣擅於作文,有能力描寫內心的真實,自己的文青腦確定有遺傳到女兒身上,這是一種自戀需求的表現,而我們每個人都有這種需求。
「那些介紹鯨魚的無聊章節卻最讓我感到難過,因為我知道作者只是想把我們從他的悲傷故事中拯救出來、讓我們短暫抽離……」(艾莉作文語)
查理對這篇作文的執著,以及暴食的生活,或許也是基於一樣的道理,讓他可以從罪惡感與悲傷當中,短暫遁逃開來。
關於誠實
想像如果查理是我的作文老師,他要求行文要誠實,那我就試著儘量誠實寫出我的電影觀後感。
查理想要贖罪,跟女兒和解,他對女兒說抱歉,那一幕的勇氣讓我無比欽佩。
但是,想藉由短短五天來肯定女兒,這樣就算關係真正修復、獲得救贖了嗎?當然不是。雖然電影的結尾讓人泛淚,艾莉無疑地可以感受到查理的父愛,但關係和情感的轉變需要時間,需要來來回回類似丟球接球的過程。
電影最後查理起身跨步,宛如鯨魚般縱身躍起,形象不再是「體型巨大又可憐的動物」(艾莉作文語),變得類似散發光輝的聖人,攝影與配樂烘托的激昂氣氛像是一場神蹟,觀眾受邀成了見證救贖奇蹟的參與者。
然而剝除激情的外殼,做為醫師的我,覺得這幕較像查理死前最後的意識流動,是精神現實的呈現,但未必是外在現實。
我多想告訴查理,他不需要隨時壓抑怒氣,適度表露有益心理健康。當同志關係遭湯瑪斯所代表的宗教力量貶抑,他的姿態不必只是溫和地說明,他可以生氣;當他為了同性伴侶離開家庭,數年後伴侶卻自殺身亡,他被拋棄在這世上孤伶伶地,他可以生氣;當女兒在社交媒體上侮辱他時,做為有尊嚴且盡力替女兒著想的父親,他更應該生氣。
我多想告訴查理,如果他真的有決心想跟女兒修復,他需要的是時間,需要再活久一點。他應該先拿錢去就醫,適度改善自己的健康,而不是把錢存起來給艾莉。因為在他死後,他的做法說不定反倒讓艾莉有極大的罪惡感。所謂就醫不只包括減重相關的醫療,更應納入精神醫療與心理治療。
客體關係修復和自身內在整合,需要來來回回的往復運動過程,而這可能是心理治療和家庭治療可以提供的專業經驗。
當然上面說的一切或許都算苛求。在各種殘酷現實的限制下,我相信查理已經努力做到最好。無法離開家門、生活只能被動的他,願意挺身和女兒相遇,真正成為一個父親,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事呢?
(我的鯨魚老爸The Whale,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美國,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