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的狀態,並非將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任由因緣自在流淌,鬆到無一念可執,才是人應有的姿態。
人的生命,如同漂泊於秩序與混沌之間的旅人,時而感受著秩序帶來的平靜與安穩,時而又被混沌帶來的未知與風險所擾動。對於理想也是如此,或許你可以選擇守護著一種恆定的模樣,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在大公司裡安穩度日,升遷上爬,直至退休的那一日。或者,你也可以選擇破壞牆壁,摧毀所有既定的結構,成為自由工作者或藝術家,任意安排生活,享受著無際的自由,但也同時面臨著收入不穩定的風險。這兩種選擇,就像是固守與放手,穩定與不確定,都會引領人走向不同的路途。
我成為自由譯者的契機,是因為脊椎舊傷煩擾,讓我無法外出,接案成為掙錢的唯一方式。偶爾踏出家門,也只是前往附近的咖啡店,點上一杯咖啡,靜心寫作或進行翻譯工作。然而,隨時間流逝,我漸漸對每天上班的規律產生畏懼,感覺那種生活如此過於人為,於是,對於上班族的身份,我不再抱持任何期待。我拒絕了台北一份月薪五萬的翻譯編輯工作,放棄了那種自我宰割的生活,而選擇在東岸的山海間悠閒地度日。
這座山海別有風情,不少自由思想的人在此聚集,以創作或接案為主,過著自己的人生。平時彼此忙碌,偶爾約會共進晚餐,聊著工作與生活,並相互推薦案子,攜手賺錢。這或許就是東岸自由人渴望的平凡日常。我曾和許多自由人合作,案子的種類多不勝數,有時我負責翻譯,偶爾則是撰寫文字或攝影,甚至三者並舉。
這類合作充滿精彩,卻不免有摩擦,自由人要求自我要求極高,對案子的品質和方向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堅持。這或許是移居東岸的原因,想要完全忠於自我,不必再為他人而束縛,不再妥協自己。但是,多人合作時,總是要各自讓步,或是以某一人為主,其他人必須妥協,才能圓滿完成案子。這也是為什麼雖然東岸人才眾多,卻因堅持信念而獨善其身,難以形成共同做事的團體。
我靜心凝思,對於選擇離開僵化的制度,放棄升遷的通道,搬離都市來到田野的人,如今的生活,是否真正達到了他們嚮往的自由?換言之,當人們追求沒有束縛的生活時,是否存在超越這種自由的境界?
追求自由,是一件複雜又弔詭的事。你越堅守原則,不讓人侵門踏戶,你的壓力就會越大,越感受不到自由帶來的舒爽和暢快。倘若你太鬆懈,肯定會讓人頤指氣使,嘗試奪取你的選擇權,忽視你的需求和想法。即使追到了手,想要維持自由,彷彿在呵護一株柔美清雅的梔子花,需要細心的照顧與灌溉,才能確保它的生命力與美麗不減。一旦疏忽,葉片隨即黃萎凋零,難再綻放。
守護如此嬌嫩易摧的自由,究竟是自由,又或者是不自由?有沒有可能,真正的無拘無束,應是要放下對於自由的追求,接納無序的混沌?
所謂的混沌並不是完全失去控制,讓萬物激烈碰撞,相反,它有如一片熱帶雨林,萬物各自茁壯,青竹、樟木、紫蘇、蕨類各自佔據一方,看似亂無章法,實則隱藏著奧妙的秩序。理想的自由不應該是凡事隨心所欲,而是更貼近體系運作,從小處看似亂,一旦拉大格局,延長時間,那隱匿的秩序便會呼之欲出。
我移居東岸十餘年,自認瀟灑不羈,近來有所領悟,漸漸察覺自由的真諦,不在於緊握,而是鬆手。比起堅守自由,我更希望可以長成任何樣貌,對所有人坦誠相對,與任何人合作各式各樣的案子,不用時時刻刻擔憂失去我的自主權。
我想,當我能夠隨因緣變化自若,不會輕易焦慮不安,我才是擺脫了枷鎖,真正的自在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