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2013 年開始播出的《進擊的巨人》動畫,即將在十週年之際迎來句點。從爆紅至今,即使經歷十年之長,本作仍憑藉著峰迴路轉、跌宕起伏的故事廣受關注與喜愛,透過作者精細、縝密的伏筆和細節處理,讓整體十分完整,如同一張細密的圓網,在劇情的編排上承先啟後,同時又扣回初始核心。
這樣講述故事的方式,猶如一次又一次打開神秘的盒子,裡頭蘊含的東西,一方面填滿了一部分疑惑,另一方面卻也挖掘出更多的好奇,每每都能引起讀者們瘋狂的討論和研究──就像艾連他們一樣,總是期望著能夠找尋到藏匿在城牆另一側的景色。對未知的好奇,對真相的渴望,讓《進擊的巨人》這部作品儼然是一道映照現實的牆壁,故事內的人物與故事外的讀者,都在它的聳立下,展現了對自由的嚮往。
而促使人們向前跨越那道牆的,是那以各種方式埋藏著的伏筆與細節,如同古利夏第一集說「人類的好奇心不是別人說說就能夠壓抑的」時手中的地下室鑰匙一般,微小、不起眼,卻往往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基於改編作的性質,動畫大部分都是依原作漫畫為原則如實呈現劇情的細節、伏筆設置,這些埋藏於故事各個角落的鑰匙,依照手法區分,大致上能夠分為分鏡、文字(台詞、語境、語意)以及人事物三種類型。
不過據一直以來的各種訪談來看,原作者諫山創為了不讓動畫的改編與漫畫後期的發展有出入,以及將動畫視為對漫畫的再修正、再補充,因此他從第一季便開始參與動畫的製作,而到了漫畫完結、有較多餘裕的最終季 Part 2 時,更是高度干涉了動畫設定和細節的安排。因此本文將會視情況,將動畫與漫畫整合在一起討論比較。
***本文包含對原作及動畫之情節與結局的討論,請斟酌閱讀***
漫畫《進擊的巨人》電子書-第一話〈致2000年後的你〉
*「一路小心,艾連。」
「那一天,人類回想起,在他們控制之下的恐懼,以及被囚禁在鳥籠之中的屈辱。」
分鏡,是漫畫的核心。在漫畫第一集〈致 2000 年後的你〉、開頭翻過來的第二頁跨版裡,寫著標題的文字上方,超大型巨人所站立的地方只畫有一個腳印,在展現巨人之於人類的恐懼和震撼之下,腳印數量格外不引人注意,卻在看似只是揭開人與巨人之間故事的序幕中,悄悄暗示著超大型巨人的身分。只有一隻腳印的痕跡說明超大型巨人並不是一路走到瑪利亞之牆,配上動畫結尾超大型巨人出現時的綠色閃電和轟鳴,和之後艾連變身時相似,一切的不尋常都在預示著,超大型巨人是人類,巨人是人類,而這始終都是屬於人與人之間的戰爭。
在最初的起點,作者便通過分鏡埋藏了整個故事核心命題的伏筆,在第一集裡除了超大型巨人之外有兩處亦是以同樣的手法出現,它們帶來的疑問中所蘊含的意義,更是牽引著整個《進擊的巨人》的故事,深埋十年之久才被揭示。其中,便是艾連和米卡莎初次登場時的場面,以及古利夏承諾艾連當他回來時會給他看地下室的秘密這兩段,相較於前者明顯為之的預留懸念,後者則屬於自然不露痕跡的暗藏,兩者都是本作經常使用的手法。
在艾連和米卡莎初登場時,艾連是從一場夢中醒來。此處動畫和漫畫有非常巨大的差別,原本描繪艾連夢境的內容僅有一格分鏡,短髮的米卡莎對他說道「一路小心,艾連。」,並且艾連在夢醒時問了一句「米卡莎你……頭髮好像變長了?」,在動畫卻改為一場蒙太奇式的敘事表現,巨人血淋淋的張大嘴巴、平靜的鄉村瞬時充滿了巨人、壁爐前的軍服以及尾聲即將到來的母親被巨人吃掉等畫面,儘管內容、手法不盡相同,但能夠明確感受兩段看似意義不明的夢境屬於預知夢,都在暗示著未來某一刻劇情的樣貌。
漫畫這個分鏡,橫跨了十年,在故事 138 話〈漫長的夢境〉得到對應,也在最新的動畫完結篇前篇開頭處終於得到了補足,同時在畫面構圖上也更貼近結局。無論將之視為另一個平行時空裡的故事也好,或將最後艾連給予米卡莎的一場告別和告白視作夢境也罷,即使模糊的部分能夠擁有各種版本的解讀,但不一樣的選擇,難道就能夠確定無悔嗎?沒有人知道,但總要有人選擇,所謂的正確,也只能是相信自己。而艾連就是如此用盡一生去填上答案,因此米卡莎在象徵兩個人的家的木屋前,對著艾連送別時,說出第一集的「一路小心,艾連。」──該是時候回家,該是時候從這一場漫長的夢中醒來,向前邁進了。
動畫《進擊的巨人The Final Season 完結篇・上》
*分鏡背後的符碼
「所以巨人⋯⋯難道其實是始終被惡夢所困擾的人類嗎?」
畢竟這是對艾連曾經問句的回答,也是對《進擊的巨人》這部作品的答覆。
而古利夏承諾艾連的情節,是看似再普通不過的一場父子對話。當時古利夏對艾連提問:「你為什麼想出去?」,艾連一連串如熱血少年漫常見的回答,在經過漫長歲月的醞釀後,已多了不可忽視的悲傷和無可奈何,宛如古利夏曾經對妹妹菲的慘劇、父親的不解、加入艾爾迪亞復權派的種種悲憤,即使在牆內重新開啟新的人生,眼前艾連的一番話像極了當初的自己,相同的歷史重演,同樣的過錯重複,因此古利夏決定這次讓艾連看看牆外的世界。
「等我回來⋯⋯就帶你去看始終被當成秘密的⋯⋯地下室吧。」
第一集裡,動畫刻意忽略古利夏的臉部特寫,聚焦在手上的那把鑰匙,漫畫給了側臉的畫面,卻也模糊了他的神情與視線,無人知曉古利夏究竟望向何方,聽完艾連對自由意志的嚮往後內心是怎麼想的?直到動畫第 79 集(漫畫第 121、122 話),艾連和吉克一同回首古利夏的記憶,才揭曉當時古利夏雙眼所望的方向,是遙遠的未來。給幼年艾連的承諾,更是對 19 歲艾連的一種屈從,一切如你所願,因為進擊的巨人「可以窺探未來繼承人的記憶」。而這兩格分鏡背後延伸的含義,也讓梟對古利夏所說的「這是以你為開端的故事啊!」有了不同的解讀空間,「你」指的是古利夏,是梟,是艾連,是一路走來的「進擊的巨人」。
漫畫《進擊的巨人》電子書-左:第121話〈未來的記憶〉;右:漫畫第88話〈進擊的巨人〉
透過少少幾格分鏡的伏筆對應,將故事開頭、地下室揭開真相以及進入「道路」的三段重大轉捩點串起,並且扭轉話語的意涵賦予不同的語境,做出跨時空的對看隱喻,誠如作品一直以來所表達的,牆壁的另一側,從來都是立場與角度的問題。而這樣強調牆的對立面,也在漫畫與動畫對於分鏡畫面的細節處理上屢見不鮮。以各種眼睛的特寫來舉例,2000 年前的尤米爾被挖掉的是左眼,艾連在進入瑪雷時弄瞎自己的、韓吉在瑪利亞之牆奪還戰時被炸瞎的、以及當肯尼說人們都是某些事物的奴隸時,特寫都聚焦於左眼,對比艾連喚醒尤米爾時淚水從右眼劃過臉龐,兵長最後失去的,以及最終季開頭法爾可望向天空的右眼。獻出左眼的奴隸,獻出右眼的自由,除了對應左右派思想外,更藉由一雙眼睛來象徵人性的矛盾與複雜──作品裡有許多這樣的表現細節,分鏡不只有伏筆的存在,更是符碼的傳遞。
除了在分鏡和文字上,《進擊的巨人》也在劇情編排上擅長深埋伏筆。經常利用周遭的人事物(特別是以不同角色的感受和存在)去側寫主線角色,透過人物的個人回憶或獨白,在穿插匯總的敘事方式下,進而將不同立場、不同時空以及乍看之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串連起來,逐步在劇情適當的時機點,使各個人物的形象豐滿立體,刻畫、完整了角色們的經歷與心理,和作品的世界觀、價值觀也相呼應,為讀者展現故事的另一側景色。
*不是特別的就不行嗎?
漫畫第 71 話〈旁觀者〉(動畫第 48 集)便是其中一個例子。〈旁觀者〉裡一個沈寂許久的人物夏迪斯教官登場,透過他向艾連等人揭示的過往,將遙遠的第一集裡的訓練兵時期,以及關於古利夏將地下室鑰匙交給艾連的那晚所有的零碎片段全都串連起來和補齊,並且透過對人物過往的經歷來與主角艾連的心境遙相呼應,扣緊作品核心價值外,提出更多不同面向讓讀者擁有多樣的解讀空間。
調查兵團是人類自由意志的展現,是人類的驕傲,古利夏的一番話宛如詛咒般影響著夏迪斯的人生,讓他認為自己是那個天選之人,但在命運般的捉弄下,直到他耗盡所有才意識到自己終究只是一個平凡之人。在〈旁觀者〉裡,故事似乎下了一個定論,原來平凡與偉大之間,確實有著如高牆般的差距與區隔,然而,在最後艾連承認自己並不特別的時候,夏迪斯看著他的眼神,似乎也望見當初那個落寞不甘的自己,因此他轉述了艾連母親曾經對他(亦是對艾連)說過的話。
「不是特別的就不行嗎?非得到別人的認同不可嗎?至少我不這麼認為。就算沒辦法成為偉大的人,沒法比別人更優秀也沒關係,因為你看,他多麽可愛啊,畢竟這孩子誕生到了這個世界,所以他已經很偉大了。」
透過夏迪斯的回憶,帶出了古利夏和卡露拉對他所造成的價值觀影響,也映照出身為父母親的他們對艾連的不同期盼。如同夏迪斯在回憶裡曾說過的,他希望艾連不要像自己一樣籠罩在古利夏的詛咒裡,活在他人期盼的特別中。故事在〈旁觀者〉裡揭露了第一季裡那個看似普通不過的、一個在熱血少年漫常出現的展現主角堅毅意志的橋段,皮帶扣環的被破壞,原來是夏迪斯暗自動的手腳,是來自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期盼與愛,同時更是對平凡與偉大再一次的辯證詮釋。
「你應該會像你父親期望的那樣,燃燒自己的生命,在牆外化為灰燼吧。我只是一個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旁觀者。」
到底怎樣是平凡,怎樣是偉大?〈旁觀者〉像是給予了殘酷的現實答覆,卻又像是給未來(漫畫第 129 話〈懷舊〉、動畫第 86 集〈回首〉)終將在牆外結束自己人生的兩人一種預示,前後呼應,貫穿劇情。抱著這種釋然與不甘,夏迪斯這次終於不再是旁觀者,以平凡人所能夠做到的事,幫助阿爾敏一行人航向遠方,即使最後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默默犧牲,但如同卡露拉所說,這是屬於凡人的偉大,也如同作品一直強調的:這世界殘酷又美麗,而許多事情,有著牆一般的差距,也有著牆一體兩面的本質。
漫畫《進擊的巨人》電子書-第122話〈從2000年前的你〉
*兩千年的追尋
小至一句話、一個分鏡,大至人物成長曲線的相映,《進擊的巨人》始終都在埋藏伏筆時貼合著「立場與角度的翻轉」這個核心概念。除了上述所提的例子以外,最令人津津樂道的無非就是讓讀者討論了近十年的第 1 話標題〈致 2000 年後的你〉,以及作品名稱「進擊的巨人」本身蘊含的深意。
第 1 話〈致 2000 年後的你〉,像是某人留下的訊息,然而對象是誰從來都是謎,直到第 122 話〈從 2000 年前的你〉的出現,才終於揭曉──這是一場橫跨兩千年的對話,兩千年既是巨人所存在的歷史,是尤米爾被奴役的時長,也是追尋自由的無盡長路。故事走過了十年,串起「自由」與「奴隸」的對看隱喻,故事外的十年、故事內的兩千年,那份堆疊起的時間重量,最終都在此刻落下,讓人感受到自由是如此沈重且珍貴。
兩千年前的尤米爾,並非生來就是奴隸。在村莊被侵略前,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因此她的內心有著一定的自我意志,有著對自由的嚮往,而這一點在動畫與漫畫之間的更改修正得到了映證。在尤米爾變成奴隸、弗利茲王對她說完「你自由了」的獵殺時,第一次瀕死時她所望見的花瓣數量,在漫畫裡是八片,第二次替王擋槍時出現的則是九片,令人自然地認為在獲得巨人之力後,那多出來的是自我與自由的意志,因此八大巨人變成九大巨人;但在動畫裡,一開始出現的花瓣便是九片,這樣的修正傳遞出尤米爾在獲得巨人之力前,就已經擁有追求自由的意志,自由是人本該有的天性。
*「進擊的巨人」的真義
而正是這個對自由的嚮往,引出了整個《進擊的巨人》的故事。所處的環境讓尤米爾即使渴望自由,卻無法理解自由真正的意義,尋求從束縛中解脫的她,將這份期盼化成第九位巨人,傳承下去。在故事第 88 話〈進擊的巨人〉(動畫第 58 集)裡,透過梟的話語揭開了作品名稱真正的含義──一直以來人類對抗巨人的故事形象,讓許多人認為這不過是個單純描述人類攻擊巨人的名稱,甚至連英文也直接翻譯成「Attack on Titan」,然而在點題時卻再次翻轉了立場與角度:「進擊的巨人」,是艾連巨人的名字,同時更代表著尤米爾追求自由的意志。
「這個巨人無論在任何時代,總是為了追求自由勇往前行、為了自由而戰鬥。其名為──進擊的巨人。」
歷經兩千年的時空,這份自由展現了生命的韌性,勇往前行來到尤米爾面前。終於有人不再將她當作奴隸,終於有人不再以神的視角去看她,終於有人讓她遵循自己的意志做決定,艾連一番再簡單不過的話,喚醒了尤米爾的自我意志,結束無盡漫長的奴役。繼承「進擊的巨人」的艾連拯救了尤米爾的思想,同時也是尤米爾思想的體現,因此〈致 2000 年後的你〉與〈從 2000 年前的你〉在標題抑或是劇情內容上的映照和相連,不只是描述艾連與尤米爾之間的關係,更可以理解為是一場尤米爾等待了長達兩千年的自我醒悟,猶如梟、艾連反覆說的那句名言,故事從第一話開始便告訴讀者──「這是自由(你)揭開序幕的故事」。
「你不是奴隸,也不是神明,只是個普通人,你不必服從任何人,你可以自己做決定,做決定的人是你,自己選擇吧!是要永遠待在這裡,還是結束這一切?」
漫畫《進擊的巨人》電子書-第122話〈從2000年前的你〉
*向自由進擊
「將我引導到這裡來的是你嗎?你一直在等待著,對吧?從兩千年前起,就在等待著誰來解放你⋯⋯」讀者與主角艾連一樣,都是被對未知的好奇、對自由的嚮往給引導至此處,在對照著現實世界之餘,亦建構出一個廣闊的探討空間,象徵著自由的「進擊的巨人」所看見的未來,皆是得到始祖之力的艾連選擇性地給予觀看的碎片記憶,配上艾連對尤米爾的這番話,讓整部伏筆所帶來的隱喻和翻轉,全都有了交集,因為此刻自由意志與既定命運是重合的。
當自由與命運兩個完全對立的觀點並存且重疊,艾連、甚至歷代進擊的巨人繼承者都是為了自由而不自由的遵循安排走向既定的未來時,艾連曾經無悔地表示:
「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的?那裡嗎?不⋯⋯哪裡都無所謂。就算一切都是最初被決定好的,那一切也都是我所期望的,一切都在前方。」
通往自由的道路早已注定,無法改變也沒有選擇,艾連是故事中最嚮往自由的人,但同時卻也是最不自由的人,即使如此他仍願為了自由而接受命運擺佈,因為那和他所期望的自由是一樣的,故事走到最後,艾連或者說是進擊的巨人身上展現的是矛盾且略帶諷刺的自由與宿命論共存的象徵意涵。其實在整部作品裡埋下的許多伏筆,最終都是為了刻畫、推翻這樣二元對立的觀點,正義與邪惡、贖罪與復仇、歷史與真相、種族與家國,只要還堅持於各自的信念的話,就從來只是立場與角度的問題。
而到底什麼是正確的選擇?什麼是真正的自由?《進擊的巨人》從十年前開始,帶著讀者向前跨越那道阻擋自由的牆、人與人心中的牆,和艾連與阿爾敏一起許下的約定一樣,前往城牆的另一側吧!即使並沒有那麼美好,和十年前我們夢想中的不一樣,但映入眼簾的海洋是如此廣袤,自由地容納著一切,無論是殘酷抑或是美麗的,而我們欲尋的答案或許就藏在那裡。
向自由進擊,《進擊的巨人》在十年前埋下的一切就在前方,等著我們去尋找,等著我們去解讀、去選擇,也許並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因為我們不是奴隸,也不是神明,只是個普通人,都擁有自己決定、自己選擇的自由──致十年後的答案,致十年後的你。
全文圖片提供:動畫劇照作者自截/Muse木棉花-TW、漫畫截自《進擊的巨人》電子書/東立出版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