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自己開啟的故事啊。」
從 2013 年 4 月 6 日開始,《進擊的巨人》動畫以震撼人心的第一集〈致兩千年後的你〉,拉起這十年旅程的帷幕,當時造成的轟動,讓許多不習慣看動畫的人都開始沈浸於巨人的世界。甚至到如今,日式動畫可以突破亞洲、在全世界被廣泛接納,都可說是深受《進擊的巨人》 的影響。
而十年後的 2023 年 11 月 4 日,這部動畫正式邁向終點。在漫畫完結的兩年半後,在原作結局如故事內葉卡派和阿爾敏等人般引發兩極評價與爭議後,作者諫山創這次彌補了當初的遺憾,為結尾倉促的空白填補細節。即使核心概念不變,但模糊不明的姿態終於得以在動畫的再詮釋下,有了精準且堅定的輪廓,讓《進擊的巨人》擁有再一次機會,迎來無悔的結局。
「完結篇:後篇」開播前,作者諫山創與動畫監督林祐一郎曾說,基於前者的期望,動畫將和漫畫有些許不同。在作者修改最後部分的分鏡、台詞,監督以新的腳本經過細緻用心的改編後,最終為觀眾呈現出一面新的景色:天地之戰的動作與情感更加沉緩、濃郁,艾連與阿爾敏在「道路」裡的談話也有了更長、更真摯的描繪。
這樣的轉變,可以看出諫山創身為一位創作者,面對兩年半來全世界無數的評價與爭論,在沈澱之後選擇面對自身缺點,願意讓動畫製作組調整、作決定,對最後一集內容增添和刪減台詞細節──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否定自己的創作,而是以更加成熟的敘事,去扣合整部作品的主軸和價值觀。
可以說,這是諫山創對《進擊的巨人》不變的初衷,以及在最後、對其作品複雜本質所發出的「自我宣戰佈告」。
在「完結篇:後篇」播出後,諫山創接受紐約時報採訪説:「如果我能改變結局就好了。創作漫畫應該是自由的,但如果我完全自由的話,那麼我應該能夠改變結局。我本可以改變它,說我想走一條不同的方向,但事實是:我被我年輕時最初構想的東西所束縛,因此,漫畫對我來說成為了一種非常有限制性的藝術形式,這與艾連獲得的巨大力量最終限制了他相似。」
他不只在一次在採訪中提到,《進擊的巨人》結局是從連載開始前就構思好的,一切都是朝著那個目標前進,就像艾連獲得了始祖之力後,能看到過去和未來,看似自由、擁有無限可能性,但當自己的期望變成不可改變的未來(結局)時,也象徵著被縮限了選擇。
知曉一切卻無法做出改變,諫山創這番話連結了故事裡的角色處境和現實創作,他和艾連一樣,都是懷著「自己必須是這樣的人」的信念而前進,無論路途有著怎樣的變化與想法,《進擊的巨人》最終其實就是一場與自己的戰鬥,向著自我發出某種意義上的宣戰佈告。
艾連本該是故事裡最自由的,卻被追求自由的意志束縛。「就算一切都是最初被決定好的,那一切也都是我所期望的。」走過故事裡的兩千年、故事外的十年,為了自由而不自由地在既定未來中不斷抉擇,這樣還是自由的嗎?而到最後,艾連──或者是說「進擊的巨人」──所凸顯的是「自由」與「宿命」兩個完全對立觀點的共存與重疊,矛盾而且諷刺。
一直以來,《進擊的巨人》透過視角轉換所傳遞的是:正義與邪惡、種族與家國、歷史與真相、仇恨與希望⋯⋯只要還堅持於各自的信念,就從來只是立場與角度的問題。而兩年半後的如今,諫山創透過動畫最後艾連與阿爾敏的對談,將終點指向最後、最重要的一組對看隱喻:自由與奴隸。
「阿爾敏,我就跟你說的一樣,是『自由』的奴隸。」
就是從這一句開始,故事終於劃下完滿句點,可同時也是這句話,讓故事回到最初的起點。在回應第 1 話〈致兩千年前的你〉的〈給兩千年後的你〉裡,我們知道了這一切是一場橫跨兩千年的對話,而兩千年既是巨人所存在的歷史,是尤米爾被奴役的時長,也是追尋自由的無盡長路──一位奴隸對自由的嚮往,這份期待化成第九位巨人,引出名為《進擊的巨人》的故事。
誠如本作一直以來所表達的,所謂牆壁的「另一側」,就是從立場與角度而來的概念。「進擊的巨人」是艾連巨人的名字,更是尤米爾追求自由的意志,它展現了生命的韌性,歷經兩千年的時空來到尤米爾面前,拯救了尤米爾的思想。這是一場等待了長達兩千年的自我醒悟,然而繼承這份自由意志的艾連,「追求自由」卻成為他的枷鎖。所以最終,能說他是自由的嗎?
「這是自由(你)揭開序幕的故事。」
猶如梟、艾連反覆說的那句名言,故事從第一話開始便告訴讀者這是艾連和尤米爾對自由的共同追求,是自由意志與既定命運互相重合又矛盾的歷史。當「進擊的巨人」體現了尤米爾的思想,當艾連與歷代進擊的巨人繼承者都是為了自由而不自由地遵循安排、走向既定的結局時,奴隸的自由,自由的奴隸,這兩者的界線便逐漸模糊,就像最後艾連與阿爾敏之間談到的戰爭與和平,這是無法擁有「絕對自由」和看不見「正確答案」的一場戰鬥,永無止盡,而我們只能繼續去面對、理解。
自由到底是什麼?──或許就是像《進擊的巨人》這部作品一樣,讓我們能夠這樣持續地探詢質問吧。
「艾連,這場紛爭的確看不到盡頭,我們體會過的地獄,肯定已經輪迴了一遍又一遍,但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人們一定能互相理解』,就連這點小小的願望,不會再有人相信,唯獨只會留下『殺人與被殺』的教訓而已。」
兩千年,是尤米爾和艾連追求自由的無盡長路,也是艾爾迪亞與世界之間那座無法突破的仇恨高牆,將人類囚禁於戰爭與殺戮之中。艾連向阿爾敏證明了這場紛爭是不會有盡頭的,世界是殘酷的。但同時,世界也是美麗的,即使阿爾敏心中所有希望都被艾連擊潰,即使他接受身處的地獄是一遍又一遍選擇後的結果,但他仍不會放棄,因為即使無法做到,也要為此竭盡全力,因為他問艾連「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而做的嗎?」時,出現的是古利夏對剛出生的艾連所說的:
「艾連,這就是你的名字。」
「艾連,你是……自由的。」
古利夏充滿希望與期盼的神情與話語,溫暖且安寧,讓人想起艾連第二次變身巨人時,阿爾敏為了喚醒艾連,同樣質問了他:
「艾連,你回答我,明明只要走出牆外一步,就會踏入地獄般的世界,明明有可能像我爸爸媽媽一樣慘死,為什麼你……仍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你問我為什麼?這種事還需要問嗎? ──因為我就是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啊!我們大家都一樣,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自由的。」
無論前方是輪迴的地獄,還是互相理解的總有一天,阿爾敏都會和艾連一樣,不斷盡自己所能地向前進,不為別的,只為生而為一個普通人,我們都擁有自己決定、自己選擇的自由。就像艾連喚醒尤米爾的自我意志時,曾經說過的那般。
「你不是奴隸,也不是神明,只是個普通人,你不必服從任何人,你可以自己做決定,做決定的人是你,自己選擇吧!是要永遠待在這裡,還是結束這一切?」
短短幾秒的回憶,短短幾句的對白,串連起一路走來引人入勝的觀點與台詞,更是精準自然地在最後一刻完整了人物的信念。雖然在故事結尾,帕拉迪島上的人們的確如艾連所預見般,保有一段時間的安穩,卻也再度深陷戰鬥的軍國狂熱,看不見輪迴盡頭,和阿爾敏心中「總有一天,人們一定能互相理解」的小小願望形成強烈對比。但就如阿爾敏此前與吉克在「道路」上對生命存在意義的對壘,一直以來,故事裡的「自由」始終離不開「誕生」二字。
「為甚麼一定要戰勝呢?反正『活着』就意味着總有一天會死不是嗎?說不定明白了注定要死在此刻,人類反而會鬆一口氣。終於能結束不知意義何在、遭受繁衍本能擺佈的生活,覺得這下終於能自由了呢」
「那天黃昏,我們三個人朝著山丘上的大樹為終點賽跑。提議要賽跑的艾連一說完就衝了出去,米卡莎故意落在後頭,我果然又是最後一名。
但是,那天的風非常暖和,只是奔跑着就覺得很舒服。看着枯葉漫天飛舞,那一刻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說不定我是為了在這裡跟他們一起賽跑,才出生在這世界上的。」
在阿爾敏與吉克兩人對談前,曾有一段兵長的內心獨白,除了再次表明拯救阿爾敏的重要性外,更強調著原因──阿爾敏跟艾爾文、韓吉有著相同的、對世界懷有希望的眼神,而這情節的安排,是對接下來阿爾敏與吉克之間立場對立做出的鋪陳,亦是對故事脈絡的梳理和主旨的提點。
雖然《進擊的巨人》總是描繪著復仇、殺戮、對立和贖罪等世界的殘暴,但它不曾忘記另一面美麗的景色,只是試著用不同的視角與價值觀去闡述,那美好的珍貴與不易,因為「無知是距離自由最遙遠的東西」,因為當你理解了不同立場、觀點的人事物,發現其中的層層因果後,才會深刻感受到意義並主動思考。
就如阿爾敏與吉克,兩人對地鳴這一大屠殺行為所展現的對生命意義、價值的思考,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而究其根本,這是一場存在主義與虛無主義之間的碰撞,為故事最初那句「被恐懼支配」寫下最終的詮釋。在漫畫完結那年,編輯川窪慎太郎接受日媒《現代商業(現代ビジネス)》訪問時曾提及,作者諫山創認為,就算全世界的人類都知道「不能殺人」,但殺人事件依舊不會消失,因此若換個角度說「殺人也沒關係吧」,聽到的人或許就會萌生「你在說什麼啊,不能殺人吧」的想法,這樣或許更有意義。
如果有想傳達的事物,那麼也許沒有一定要按照想傳達的方式去畫。
因此最後,地鳴仍舊發生了,生命仍被屠殺了,這是為了映襯生命的重要與意義,以及阿爾敏眼中那始終單純、閃閃發亮的微小光輝──那可以是黃昏下飄落的葉子,可以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傳接球,有時輕如鴻毛的一刻,是某些人一生重如泰山的價值。
而正因阿爾敏願意去理解吉克,所以才能想起山丘賽跑的這段回憶,去說服吉克幫助他──生命的意義是可以自己賦予的。「我就是為了這一刻而誕生的」,這個瞬間就是活下去的價值,因為活著不就是為了「此刻」嗎?一定非要是偉大的嗎?難道平凡活著的這件事本身,不就是偉大的嗎?誠如卡露拉所言的那樣,即使手握巨人之力,艾連、阿爾敏、吉克其實都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就像地鳴的那一幕人們捨命守護、一雙雙手接力拯救那位失去母親的嬰兒,就像希斯特莉亞拼盡全力生下的孩子一樣。
「不是特別的就不行嗎?非得到別人的認同不可嗎?至少我不這麼認為。就算沒辦法成為偉大的人,沒法比別人更優秀也沒關係,因為你看,他多麽可愛啊,畢竟這孩子誕生到了這個世界,所以他已經很偉大了。」
「我……是想要剷平大地,我是想看到這個景色。」
普通的人,擁有普通且複雜的人性,因此當艾連聽到阿爾敏的質問時,脫口說出了這句話,他是為了實現尤米爾的自由意志,是為了守護重要的同伴,但發動地鳴的原因,更有著遵循人性深處的破壞欲。作者透過這句台詞,明確地為艾連選擇地鳴的殘忍行為增添反對的理由,然而最重要的是,藉此呼應在地鳴前艾連向拉姆吉坦白罪惡的那一幕,回扣第一次看海時艾連回應阿爾敏的話語,完整刻畫了這位角色、這位「人類」矛盾且複雜的情感。
「城牆的另一頭,有大海,而在大海的另一頭,有自由,我始終相信著。可是我錯了,海的另一端有的,是敵人。我問你,如果把對面的敵人全都殺掉的話,我們就能自由了嗎?」
「嘴上說為了拯救島,拯救艾爾迪亞人,但其實不只是這樣,牆外的現實跟我夢想的世界不一樣,跟在阿爾敏的書裡看到的世界不一樣,知道牆外還有人類活著的時候,我……真的好失望。這(地鳴)是我所期望的,我一直想讓一切徹底消失。」
幼時親眼目睹巨人破壞城牆將母親吃掉,那股自由被剝奪時的憤怒與不解,推著艾連歷經重重困難走出牆外,可當他終於來到書中描寫的大海時,迎接他的卻不是嚮往已久的自由,而只是人類,只是來自全世界的無盡仇恨。他們與自己一樣,有著相同形狀、相同體溫,卻指著自己說「惡魔」。在瑪雷篇,艾連因為法爾可,體認到不管是城牆內還是外都是一樣的,萊納他們、瑪雷人不過都是海另一端的自己,因跨過大海而生的失望,因理解後而生的絕望,讓艾連心中對「自由」的原始慾望更加強烈,即使他有過悔恨、罪惡,即使他曾試著互相理解,但仍無法消除內心那股衝動──人性就是這樣複雜充滿矛盾。
每個人心中都有著惡魔,每個人都是惡魔之子。
正義的背後,亦有邪惡;邪惡的背後,亦可能是正義。《進擊的巨人》到了瑪雷篇改變了「主角視點」,讓觀眾看見海另一端的景色,意識到萊納與賈碧其實就是生長在瑪雷的艾連,然而當賈碧為了自己心中的正義殺害莎夏時,引發了無論故事裡外,兩派人互相的爭吵與仇視,甚至是希望將對方徹底「消滅」的情緒。
這也印證了莎夏父親所說的森林論: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迷林(〈終末之夜〉的森林談話),都有一片被地鳴踏平的荒蕪大地。非固定敘事觀點的作法,讓戲外的現實輿論與故事欲傳遞的思辨高度重合,這到了最終的地鳴亦是如此。地鳴確實擊潰阿爾敏的期盼,人與人互相理解,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願望。
「我懂,我也有過想把人類徹底消滅的想法。……的確沒人會相信我曾這麼想過吧,因為我是拯救剩下的兩成人類的英雄,但讓你看關於外面世界的書的人是我,讓艾連你想像著沒有人的自由世界的,也是我。」
因此,阿爾敏在聽完艾連的話後,撈起染血的海螺,說出這番話。也許可以純粹地解讀為阿爾敏在寬慰艾連,但在同一片血海中,一人撈起的是屍骸與絕望,一人撈起的是海螺與希望,兩人共同追求牆外自由世界的夢想,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果。阿爾敏的話語,體現了人性的複雜與矛盾,同時也成功、精確地刻劃了一路上阿爾敏這個角色的精神。
「拯救人類的不是我,也不是團長,而是阿爾敏。」──總是在危急時刻拯救艾連的阿爾敏,總能用同理心去觀察到問題核心,當艾連讓他知道結局已成定局,他思考了各種可能性,而其中「將人類徹底消滅」理所應當也會是選項之一,因此說出自己也曾有過滅世的想法。然而如同故事一直強調的,關鍵在於「抉擇」,在永無止盡的紛爭中,阿爾敏選擇了對話去理解艾連的處境。他曾說過「好人僅僅是對自己有利的人的稱呼」,因此他並非真正的善良與好人。會如此對艾連坦承,或許也只是因為,這是他與艾連對夢想必須付出的代價,這就是他所謂「好人」的價值觀。
不過,更重要的是,貫徹了故事一直以來所描述的「調查兵團的精神」、以及兵長口中歷代團長同樣的眼神──阿爾敏沒有失去對人性、世界的希望,他永不放棄理解他人的信念。
「明明隨時近在咫尺,但我們總顧著眺望遠方。」
海螺作為具有象徵希望、傾聽、理解的視覺隱喻,它第一次出現於艾連一行人終於走到牆外世界看到海的時候,那時情節的轉折使人只聚焦於艾連失去夢想與自由的悲傷憤恨,但完結篇透過阿爾敏的這句話,讓人意識到當初艾連「海的另一邊」這句話打斷的,是阿爾敏對夢想「城牆的另一端」成真的喜悅,阿爾敏希望讓艾連看到手中從清澈美麗海洋撈起的純白海螺,希望艾連望見生命中微小卻重要的時刻,但艾連只是繼續望向遠方大海。完結的這句話與看海時的這一幕,瞬間有了跨越時空的呼應,它們之間展現的便是用盡整部作品要描繪的距離。
「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的距離,是遠在天邊的近,是近在咫尺的遠。
海螺第一次出現,艾連沒有看它,只是繼續眺望遠方,走向超越他們當時所取得的成就;第二次是阿爾敏在與「敵人」亞妮談論他與艾連選擇不同道路所造成的錯誤時,而當下正是阿爾敏對自己的質問:我是否真正完全理解艾連?
最後一次出現時,艾連終於注意到它,就在阿爾敏終於理解艾連滅世的動機後。這是阿爾敏從不放棄去思考、去理解、去溝通的象徵,也許為時已晚,也許地鳴仍舊發生了,也許歷史注定不斷輪迴,但完結篇增添的台詞,完整了故事最想傳遞的希望。阿爾敏那小小的願望依舊有其價值,因為雖然「相互理解」是近在咫尺的遠,卻也是近在咫尺的近──如果最初艾連傾聽並接受了他們所抵達的夢想,沒有放棄尋找更多的可能性,或許從那一刻起,事情的發展將會有所不同。
在那句「我始終相信海的另一頭有自由,不過我錯了,海的另一頭還有敵人」之前,阿爾敏說的是:「你看,我不是說了嗎?艾連,牆外有商人窮盡一生也取之不盡,廣闊無邊的巨大鹽水湖,我當初說的都不是騙你的,對吧?艾連,你看這個(海螺),城牆的另一端……」
究竟「高牆另一邊」代表什麼,一切都取決於每個人的抉擇。
「你自己選擇吧,是要相信自己,還是相信我和這些傢伙組成的調查兵團,我也不清楚,一直都是如此,不管是相信自己的力量,還是相信可靠同伴們的選擇,沒人能知道最終結果,所以,你就努力……選擇最後不會讓自己遺憾的那一邊吧。」
遠在前期巨木之森抓捕女巨人時,故事便拋出其中一個主軸:抉擇,而這和「自由」互為表裡。就如上述兵長所說的話,與艾連給予始祖尤米爾自由選擇的那番話,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前後文關係。自由代表著人有選擇的權利,早在瑪雷篇前的王政篇中,諫山創便已對此作出了表達,即使沒有瑪雷篇那樣的視角翻轉、立場對調,僅是將角色們流放進道德困境,當敵人不再只是無腦的巨人,也沒有種族隔閡時,他們面對的「人類」與自己一樣有各種行為動機,艾連等人每一步的舉動也不再單純熱血,因為其中蘊含的複雜性,意味著(或者說更加突出了)每一個自由抉擇的背後,都有著相應重量的代價。
「什麼都無法捨棄的人,絕對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物。」
從被巨人剝奪了自由,到被人類奪取了生命,阿爾敏與艾連最後談話的處境與心境,是整部作品最後,也是最沈重的一次抉擇。為了自由,為了保護家鄉帕拉迪島與同伴,為了夢想與希望,為了解決這場衝突與仇恨,他們為此付出了多少犧牲,本該清澈的純白海螺,如今浸染著無數人生命的刺眼鮮血。阿爾敏將它遞給艾連以取代他手中的屍骸,此刻交疊的是象徵惡魔與英雄之手,也是殺戮之手與救贖之手。兩者合握住的,就是這一切的沈重代價。
這段表達出的意象,將殘酷悲慘的現實血淋淋地擺在兩人(以及故事外的我們)面前,猶如再一次,讓人看見城牆另一邊的景色。
「謝謝你,艾連,讓我看見高牆的另一邊,看見這個景色,這是我們一起做的事,所以今後也會一直在一起……我們在地獄再會吧。殺掉八成人類的罪惡而感到的痛苦,由我們兩個一起承擔。」
而阿爾敏選擇正視這地獄的代價,他深知兩人為此背負的殺戮罪孽,所以他也曾像約翰、萊納他們那般感到罪惡與恐懼,但他更懂得自己曾說過的話:想要改變任何事物,就須做好必要的犧牲,無論是艾連還是自己,無論是正確還是錯誤。他們已經盡自己所能選擇了一個不會後悔的方式,為了那個看見牆外世界的夢想,這一切不可能沒有代價,只能去抉擇然後承擔。
因此,阿爾敏最後選擇直視犧牲,與艾連共同承擔這血染的夢想,成為艾連發動地鳴的共犯,而這也是阿爾敏選擇付出的代價──在巨人這故事裡、或者說在這世上,沒有完美的選擇,只有堅持於各自信念的、無悔的選擇。
「我先去地獄等你。」
「好,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總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你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嗎?等我死後,你就把這圍巾扔了吧,你的人生還很長,就忘了我,自由地活下去吧。」
「我認為妳那份『愛』是個漫長的惡夢。」
阿爾敏對黃昏賽跑的回憶,艾連對阿爾敏嚮往牆外自由世界的眼神,以及米卡莎對艾連為她圍上紅色圍巾那一刻的惦念,在故事結尾,這些都是支撐角色們在這個殘酷世界活下去的價值,因為那都是「我就是為了這一刻而誕生的」的瞬間。即使這個世界很殘酷,卻也因為愛而如此美好。
「我們要走出這座森林,就算走不出去……也要持續試著走出去……」
「要試著愛人,如果不這麼做將會重蹈覆徹,重演相同的歷史,重複同樣的過錯,一再發生。」
遙相呼應著之前梟對古利夏、與尼柯洛對賈碧所說的話,在最後巨人把「愛」的意義撐開:它可以是單方面的有所欲求與偏執,是囚禁意識形態的枷鎖,就像尤米爾因為愛,所以兩千年來一直在道路中服從弗利茲王,等待一個能夠殺死她所愛之人的人來結束歷史;「愛」更可以是互相成全與給予,縱使是為了拯救人類,可米卡莎透過艾連在山中小屋給她的另一種選擇,明白了正是因為愛,艾連選擇了自我毀滅的道路;也正是因為愛,她必須讓所愛之人從痛苦中解脫。
對於「愛」,米卡莎和艾連在尤米爾面前給出了不一樣的答案:愛並非只有服從,而是擁有選擇的自由,雙向的理解與聯繫才是最初與最終的本質。選擇不再徘徊於囚禁的迷林、永無止盡的惡夢,選擇不再眺望著遠方,試著去看看她的孩子們,去愛她們,同時也讓她們能夠有愛自己的機會。縱使森林之外,城牆與海的另一頭是殘酷的世界,也還是有值得愛的美好存在,等待人們向前探尋。
因為,愛與自由,是人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天性。
「這個巨人無論在任何時代,總是為了追求自由勇往前行、為了自由而戰鬥。其名為──進擊的巨人。」
最後,艾連不斷向前的戰鬥,確實抵達了他最初所期望的那個結果:將巨人從這個世上一隻不剩地全部驅除。可是儘管巨人之力消失,紛爭與仇恨並沒有因此而結束,本已放下槍的瑪雷人在親眼看見艾爾迪亞人變成巨人後,再度恐懼地舉著早已射空子彈的槍對準他們。阿爾敏從煙中走了出來,與當初在托洛斯特區說服駐紮軍團時一樣,與艾連一直以來所做的一樣,卸下立體機動裝置,步伐堅定地走向前方──而當時沒有成功的,這一次,阿爾敏做到了。
「進擊的巨人」是作品名,是巨人名,同時也是一種信念。它帶著艾連、帶著阿爾敏、帶著我們見證這一切不斷重複的選擇與結果,是對是錯,「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因為只要堅持於各自的信念,就從來都是立場與角度的問題,但我們仍然能夠不斷向前進,繼續掙扎、抉擇、尋找更多的可能性,無論前方是輪迴的地獄,還是互相理解的總有一天。
「這場紛爭不會因為巨人之力消失而結束,艾連將他所知的未來全都告訴了我,儘管我看不見在這之後未來的發展,至少我明確地預見了這個情勢,我相信這結果並非是艾連一個人的選擇造成的,而是我們大家的選擇,最終引導我們來到這樣的世界,為了今後能夠不再需要戰鬥,我們現在必須投身於其中,就算必須過上從此與寧靜無緣的生活,儘管這不是他希望我們走上的人生,但無論他期望與否,未來都已交託在我們手中,在剩餘的時間裡要如何活在這個……沒有巨人的世界。」
最後,帕拉迪島依舊選擇走向軍國主義,像是看不見希望的歷史重演,矛盾與衝突是人性,艾爾迪亞證明了艾連所說,就算巨人之力消失,只要人類文明還存在,憎恨和戰爭就不會停止。然而在那些狂熱的光景中,我們看見了另一面的風景,那是一群知曉戰爭另一面的人們,他們選擇走出構築了兩千年的仇恨高牆,與希斯特莉亞繼續尋求讓這座島能生存下去的道路。
其實《進擊的巨人》整部作品從十年前堆疊的懸疑恐懼,到十年後推翻的衝突對調,穿越時代與歷史,穿越視角轉換的敘事路徑,始終在蜿蜒曲折中貫徹不變的,是要讓「進擊的巨人」這一象徵在每個人心中越來越清晰。在結局,看著艾連哭喊著希望米卡莎不要忘記他,我們意會到艾連從來沒有變過;看著沒有巨人的世界,我們發現原來將巨人從這個世上一隻不剩地全部驅除,是故事(艾連)從沒變過的目標;看著地鳴發動後每個人最終的選擇,我們理解了「人與人的互相理解」從來都是那道最高聳的城牆──城牆另一側的海是如此廣袤,映照著現實,反映著我們真實的人性,自由地容納著所有一切,無論是殘酷或美麗,我們欲尋的答案就藏在那裡。
「答案就是像這樣又自己往地獄前進吧,誰叫我們調查軍團都是些愛做夢又不死心的傢伙呢。」
「為什麼過去彼此互相廝殺的我們,現在卻一起出現在帕拉迪島,宣揚和平。就把我們至今見證過的故事,全都告訴大家吧。」
如今嚮往自由、和平的少年們已告別,在不斷前進用盡一生填上他們的答案後,在將屬於他們的故事全都告訴了我們後,但即使如此,「進擊的巨人」仍會永遠存於心中,因為這是我們跟隨艾連等人一起締造的故事,也是一起譜寫的歷史。
因為故事最後那一幕,在遙遠的未來,山丘上那顆樹屹立於無盡廢墟上,而一位少年走入像是始祖尤米爾遇見大地惡魔的樹洞中,這是因人性而起的循環,歷史終究會不斷重演,還是「永不放棄前進的精神」來到此處,在兩萬年積累的無數紛爭輪迴後,再次擁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走向不一樣世界的總有一天。關於《進擊的巨人》的故事雖然已經結束,但關於《進擊的巨人》的歷史與帶給這時代的感動,並不會就此完結。
「路上小心,艾連。」
接下來的答案與歷史,將由我們故事外的人類繼續填寫。
致十年、兩千年,致兩萬年後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