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黃曦好夢
劇照 / 聯影電影
大學時喜讀村上的作品,原因大抵上是他的文筆清淡、於我而言好讀,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根本沒能看懂,直到離開學校,步入真正的生活以後,才忽然理解村上作品中,潛藏在靜謐裡的陰幽,穿梭於真實與迷幻之間的幽微可怖。
今年冬春交際時,多部作品輪番上映,影迷幸福地迎接身心靈的洗滌,貼近我青少年時期的《親密》,觸碰到我心那塊畸零的《日麗》,開闢了另一條女性想像的《束縛》,帶我重新記憶家國歷史的《悲情城市》⋯⋯,而《盲柳與沈睡的女人》(以下稱《盲柳》)在某種意義上,接住了多夢的我、服藥的我、不存在的我、總感覺自己是贗品的我。
電影將村上的短篇作品〈隨著盲柳入眠的女人〉、〈青蛙老弟,救東京〉、〈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UFO 降落在釧路〉、〈生日女郎〉、〈鸊鷉〉中的角色重新揉捏,在海嘯以後,讓所有角色於東京現蹤。擔任融資管理員的中年上班族片桐,遇見一隻易怒、多話的青蛙桑,準備阻止地底蠕蟲即將引發的東京大地震。另一支線,片桐的同事小村準備給自己一場北海道長假,海嘯之後,其妻恭子徹底失語,最後只留下一封信,便消失無蹤。消失的還要兩人曾經一同飼養的貓「渡邊」,前往北海道的小村在陪同姪子到醫院回診時,才想起妻子曾經和他說的、關於小飛蠅與花粉、男人與女人、入睡與拯救的故事。
動畫讓記憶、幻象與夢境變得更加模糊,正如動畫中,主角以外的旁人接近透明的存在、青蛙先生穿梭自如的形象⋯⋯都將村上作品中經常討論的「存在」、「虛無」、「真實」、「幻象」更加立體,也更加魔幻。正如《1Q84》裡青豆所相信的「我移動,故存在。」《盲柳》中的角色也藉由移動與對話,試圖對抗自己的消逝,找出自己存在的證據。
開始工作後所接觸到的人多半都擁有圓滿的家庭、漂亮的學歷⋯⋯,我總感覺自己是誤闖,且終將離開,感覺不到自己的存有,那樣痛苦地掙扎著。少數時候,我能夠短暫地相信自己有資格書寫、適合活著、且終將能擁有自我。但這份相信並不紮實,我經常在早晨清醒的那刻想著自己應該去死,花上一段時間打理自己(卻不一定能完美掩飾),暗自決定這些關於死亡的話題應該留待夜半,接著外出工作,試圖假裝自己理性自持,絕對、絕對不要讓自己在白天想起死亡。
那份「生命無法承受之痛」之於小村是恭子的離去,片桐的痛則是自己永遠如此平凡,於我而言,是我永遠感覺自己是一個贗品—作為一個贗品,並不真正地被需要,且永遠都能被輕易替代。那一份痛感讓人變得透明,肉身接近死亡,這份連自己也抓不住的恐懼會成為巨大的蠕蟲、扭曲的樹木,那個與自己背道而馳的人格會在真實現蹤(片桐之於青蛙桑),就算離開了傷心之地但往事仍如幽靈般如影隨形(小村的北海道之旅),最後,那股憂懼會成為巨大的蟲,將心頭最後一點的存在啃食殆盡,我們便永遠沉睡。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如年輕的恭子一樣,有機會可以許願,而且有願望可以許願,就此,與痛楚和恐懼道別。但所有看不見的事情都存在著徵兆,正如恭子的離去早已有跡可循,恭子正是故事裡那個被盲柳的花粉給催眠,任小蟲爬進耳朵將自己啃食,期待有誰能拯救她,卻不曾被誰拯救的、肉身已死的女人。
某程度上,我相信「真實」的恭子正是依然留在海嘯後倖存屋裡,在失語之後逐漸成為作品中的無形,成為盲柳下的睡女。而那個有機會可以許願、有力氣可以遠走的恭子則是幻想。遇見青蛙先生的片桐,或許在真實世界早已經認命他就是個贗品,註定永遠平凡。而小村也未曾結婚,他永遠只能坐在一旁看著友人與恭子的永恆愛戀。
現實世界是悲觀的,於我而言是如此。而人類之所以需要電影,是因為電影裡總有一個平行時空,在那裡我們可以不斷地重來,搞砸了可以喊卡重頭來過,在那裡我們有機會快樂,有機會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但,正如前段所言:所有看不見的事情都存在著徵兆。隱約地發覺自己有一天會去死,我的躁鬱之心就是地底下的蠕蟲,吸收著一切震盪,有一天,世界會爆炸,我的心會爆炸。那個總覺得自己是個贗品的我,暫時將電影當作另一種非清醒的逃離,但這場逃亡總會結束。
這才是人生真正可怕的地方。
就像村上的作品總是幽微地描述生存裡的不得不、生活中的壓抑、生命裡的虛無。在回到真實後只能賴活,而我們都那麼樣地希望,自己也有機會許願——我不要再被焦慮侵擾,不要再被憂鬱擊倒,我還不想讓自己失望。
如果你不曾想過要死,如果你不曾感覺到孤獨,如果你不曾夜而不寐,如果你不曾見過世界反面的陰鬱,就去看看。
延伸聆聽:Tizzy Bac〈For The Way I 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