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螢光馬
人道救援工作者和演員作為不同意義上的邊界穿越者,顯現的是一條屬於「可能地帶」的邊界:滿足於安泰生活中關懷他者苦難的焦慮。
全身而退的穿越的可能|《不可能的邊界》(文 / 螢光馬)
節目名稱:2023 TIFA《不可能的邊界》
演出單位:提亞戈・羅提吉斯 ✕ 日內瓦劇院
演出場館:國家戲劇院
觀賞場次:2023.03.19 (日) 14:30
上舞台在開場時可以看到以繩索吊起的白色布幕,呈現類似帳篷的樣貌,舞台兩側可以看到佈景的滑索,一名女性演員穿著日常色彩的服裝出場,面對觀眾以英文說了第一句台詞:「我不喜歡劇場」,並檢查字幕是否有跟上。這位是日內瓦劇院總監娜塔莎.庫楚莫 (Natacha Koutchoumov) 。
「我不是針對你,也不是反對劇場,我只是通常覺得劇場很無聊。」
最初,會感受到這是在對現場,也就是身處於國家戲劇院中的數百名觀眾直接討論劇場這件事。隨後其他演員依序上場,排成四人的橫列,面對著觀眾席以法文和英文交替說話。語言的行進間,觀眾席燈才緩緩燈暗,時不時出現低沈的聲響。逐漸我們明白,這些人是受訪者,正在接受劇場導演與演員的訪問。
受訪者的身份是——人道救援工作者。
法國亞維儂藝術節藝術總監提亞戈.羅提吉斯 (Tiago Rodrigues),與日內瓦劇院 (Comedie de Geneve) 合作呈現的《不可能的邊界》(Dans la mesure de l’impossible),以流暢的手法與清楚的切入角度討論了戰爭苦難的參與及其極限。
「爆炸的聲音和心跳聲很像。」一開始的聲響得到了說明。從受訪者的敘述中,首先描述了工作的抽象性質,巨大而抽象的形容詞,暗示沈重、生死交關的主題。接著是日常社交的場景,場景中帶出工作中片段的樣貌。
「沒有人想聽這些事情。」受訪者反覆提到工作與生活中人際關係的不相容,也讓觀眾預備了接下來揭露的故事將不容易消化。「具體的事件?」自此迎來許多個故事。白色的布幕成為了地景,演示從「這一邊」到「那一邊」的旅程。由劇場/訪談室的「可能地帶」穿越到了苦難現場的「不可能地帶」。
整個演出的過程中,幾乎沒有演繹實際場景的成分,而以敘述為主體。演員只是敘述者,而非扮演一個角色。當故事輪流被訴說的時候,演員所代表的敘述者每次不同,年紀、性別亦不一定相符。其他演員僅是看著並聆聽著,有時配合情節移動,操作繩索使布幕上升、形狀改變,其意義更接近於簡單的示意/說明。主詞的抽換,不論是敘事者本身,或以「不可能的地帶」取代戰爭的實際地點,「持有武器者」取代軍隊、恐怖份子,個體的單一述說包含了複數述說者,化為複數可能的未知數。
整個演出的形式與語言內容,「你們需要一整個城市的廢墟,和五十萬難民才能呈現這裡發生的事情」,都清楚表示著紀實劇場的態度:我們沒有要,我們也不可能如實還原現場。(來自演後座談的說明)
仍然,述說中充滿了二十哩路、腐敗的杏仁味、一袋血、兩個五歲的孩子和一個八歲的孩子、跨海而來的高級貓糧、派對的照片、樹葉上的腳步聲、西班牙語、阿拉伯語、可能是笑聲或哭聲或低吼聲等,種種感官上數字上的具體細節所建構起來,事實上也來自於真實事件的臨場感受(並加上一些細節上的變造)。演員盡力逼近敘述者的心境和態度,與十分自然的言說 (speaking),觀眾得以避開新聞式的資訊,迎來經驗的分享。規整的輪流段落以演員巴蒂斯特・庫斯特諾布爾 (Baptiste Coustenoble) 滔滔不斷,堆疊喊話式的一段話打破,上升至極高張力,「⋯⋯你不能改變世界,你會犯錯,你犯的錯將導致別人死去,可是你會犯錯,但是不要放棄,你要接受你會犯錯。⋯⋯」最後以失敗的救援和同伴的放棄作結。整個段落彷如重拳擊打淚腺,坦白無奈和決心,真摯動人。
私以為全場最成功,也非常能代表整齣戲意圖的高潮,是演員碧雅特麗斯・布拉斯 (Beatriz Bras) 的敘述中,為了進行救援行動接出傷患,戰爭兩方暫停隆隆戰火,而出現全然安靜,代表和平的五分鐘。
「這令人想到劇場安靜的觀眾席。」
路程中漫天幻想的激情獨白,想像這份安靜的無限延續,突然被帶到了現場。「這是群體共同選擇的安靜,就像這樣。」演員帶領感受著由全體演出人員與觀眾共同完成的安靜時刻,呼告觀者身上的行動的可能,並穿越虛之敘事和實之所在現場間的邊界。此段意象鮮明,言語直白卻詩意,充滿對生命的想望,能夠觸及搖撼身在遠方的觀眾。
另一值得注意的是現場樂手加布里埃爾・費藍迪尼 (Gabriel Ferrandini) 在演出尾聲近十分鐘的打擊樂獨奏。前面同時象徵著爆炸與心跳的鼓聲,有時彷彿轟炸時而像從遠方逼近,中段大音量持續許久似乎挑戰著聽者不適感的極限,只能聽著並等待結束。鼓手的身影令筆者聯想到獨裁者或戰爭本身,可編曲者的意圖如同佈景的白色的布幕,一切仍是任憑聯想的媒介,並銜接演出文本結束到觀眾離場,作為緩衝回到原本的生活。
演出文本安排細緻,空間轉換自如,表演亦相當精彩,乃至話語與聲響的分配皆非常簡潔有效。漸進的推進、預先的暗示,以人道救援工作者為主體的選擇(而非受難者本身),以及視覺上的抽離形式,讓觀眾即便彷如親身見聞,仍能從戰爭災難的血腥殘酷全身而退。
人道救援工作者和演員作為不同意義上的邊界穿越者,顯現的是一條屬於「可能地帶」的邊界:滿足於安泰生活中關懷他者苦難的焦慮。
作者簡介
✍️ 螢光馬
叫這個名字希望大家要記得餵我,進場只想著要吃什麼的劇場麻瓜。主要不是靠寫字維生,最大的願望是世界和平,以及養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