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的是少女情誼間的故事,雜揉一點殖民歷史一點美食一點百合,是我在閱讀這本《臺灣漫遊錄》最為深刻之印象。或許是作者意圖展現「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微妙情愫,小說裡無不時冒出粉紅泡泡,體現在兩名女主角對話之間,柔弱、疼惜、敏感,幾乎是與直男完全絕緣的另一個夢幻場景。
縱使故事背景設於日治時期的外島(台灣),卻沒有位於特定時空背景,充斥既定殘酷色彩那種使人難受的現實,楊双子的重點始終聚焦在本島人與內島人能否突破藩籬,結締難能可貴的友情。主角之一的青山千鶴子雖是表明想擺脫內島人身份標籤,真正融入本島生活,卻仍在後來被本島人王千鶴指出那種若有似無,終究難以擺脫的殖民優越感,持續無形地傷害被殖民者。而坦白說,這也是我認為這整本小說唯一讓我願意讚美它好看之處。
仔細探究千鶴子在與小千鬧翻之前的臺灣漫遊行,她所理解的「台灣」,事實上除了透過品嚐美食與一覽在地景色,所建構的本島印象全是經由萬能通譯小千轉述。千鶴子在不經過小千,親自與本島人結締的交流機會實在少之又少,甚至僅限公事面,似乎無法建構一個更全面性的「台灣漫遊」全景圖,佇立視角往往局限於「觀光者」、「殖民者」一種錯置,具偏見性的身份認同基礎之上。這是不公平,也是成為千鶴子與小千發生爭執的核心所在。
同為女性處境也是兩人僅剩共通點,但千鶴子及時行樂、積極、往強勢靠攏的人生觀正好又與小千表露的逆來順受產生強烈對立。作為妾室所生的孩子,又生長於聲色場所中,過度社會化的小千對自己的人生早有一套應對方式,「世間女子多數的命運是相似的。既然命運只有一種,把這個命運活好了,就是最好的選擇。p.84」這很顯然與自幼便被保護好好的千鶴子所把持態度明顯是衝突的。當千鶴子在在慫恿小千一改面對人生態度,是否也該更近一步省思:養成千鶴子與小千迥異人生觀是否不該忽略出生地不同這最為現實的一點?這讓人不禁揣想,基於身份落差產生的虧欠,取而代之的是,千鶴子必須使用更多才能換來的禮物作為友好的示意,讓小千享受不屬於她「命運」的待遇。因此,不僅是小千,就連熟稔於本島生活的美島而言,也對千鶴子這種無意,反而產生更大傷害的言論行徑十分不以為然。
楊双子想要讓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關係是可以和解的,但,在這本因為「偽真實的虛構小說」的包裝底下引來料想不到額外罵名的策略施行底下,她成功了嗎?
在無法得知到底這本書構思起源是否真是起於楊若慈與仍在世時的妹妹楊若暉持有共識的情況下所撰寫的,我對於最後的新版譯者代跋是覺得很有意思的。這篇附錄以楊若暉擔任「楊双子」之名特別去提為什麼會是以小說的虛構形式撰寫,而非遊記。她是這麼回答:「小說是一塊琥珀,凝結真實的往事與虛構的理想。p.367」這裡我大膽猜測,對於正文後續幾篇附錄的角色關係的安排來看,彼此是具有「傳遞繼承」意味。在某種程度,也是作為姊姊的楊若慈在她的寫作之路上,一直以來深信妹妹楊若暉是她共筆的靈魂夥伴。即使妹妹肉體不再存於這個世界,並不代表作者賦予自身的寫作使命會就此消失,也就是說,楊若慈「繼承」(或者「接承」)楊若暉的精神及對寫作本身的想像,在雙胞胎的標籤包裝底下,何其自然地貫徹一體的概念,而這與青山千鶴子、王千鶴、吳正美、青山洋子,無論是有血緣關係也好,無也罷,被某項對她們人生而言,關鍵,而促使自體產生使命感的過程運作,讓這本《臺灣漫遊錄》起初是因為殖民關係引發身份不同帶來的紛爭,隨時間洗禮漸漸褪出使和解成真的一絲曙光。
然而就正文來看,我不認為這是一本吸引人的小說。作為讀者偶爾又是研究生的身份,兩者轉換有時讓我無法輕易辨認我該以怎樣的眼光去看待一部作品。就像去年讓我吹捧要命的《成為真正的人》也曾受過去歷史化的語言批評,當時我受那本書的高度文學性特質吸引,並不認為這是問題,但當我無法融入《臺灣漫遊錄》的故事情境中時,我便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特別執著於寫歷史「類」(特別引號是為了強調參雜虛構性的歷史小說在本文的語境中也被視為歷史小說的一種)小說一定要以符合該時代口吻撰寫。失去年代性的特殊語氣、稱謂、口氣,使讀者再怎麼受作者巧心事前整理的史料烘托出的故事氛圍,仍會因為角色的現代氣場過於強烈而抽離於當下情境。從千鶴子視角來看,讀者被引領至進入一名時而露出少女心面露羞赧,時而又對他人情感表現愚鈍的雙重性格中,實在不時讓我往輕小說的女高中生形象多做聯想。必須聲明,這並非質疑楊双子的寫作能力,而是無從想像,是因為終歸作為台灣作者立場,試圖揣摩日年輕女性模樣,不經意落入失敗的刻板式揣摩,又或者個人才疏學淺對無法掌握更多該類型角色形象想像,我想都是有可能的。
我相信在討論這本書更多的是,關於它在與讀者建立信任這條界線是否仍有明確性可言,倘若不談這點純粹關注內容本身,我對它的美食臨摹是非常喜愛的,那是結合我個人作為一名出生在美食之都的臺南人而言,我對這部分反而是相對匱乏。主要是我對領域並不敏感,本身也不是個食量多的人,甚至比正常人還小,所以能藉由文字去想像這些美食在還沒混雜他區烹調方式之前,純粹擁有鮮明特色的模樣,這般視覺饗宴是十分有趣的。而針對像楊双子這樣在書寫地圖上有自己強烈位置,能作為開闢「日治」、「百合」等元素在台灣文學的展示極限到哪,相信不管怎樣仍是很值得期待的,至少回歸到台灣文學本身一直欠缺更多作品討論,而作為讀者的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支持這些正在成長的創作者,並與其共享盛宴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