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

「立夏小滿，雨水相趕」，時序甫過小滿，臺灣悄悄地進入雨紛紛的梅雨季。

小玉神色恬然的望著窗外出神。

下雨了！

住家大樓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外頭像是覆蓋一層又一層朦朧白紗般的霧濛了一片；擊落窗台的雨聲嘩啦作響，大雨限制外出活動，在疫癘橫行年代卻也更習以為常。

​眼目所及、充耳所聞…總總現實及景象框囿了身體，卻禁錮不了小玉天性偏愛自由的靈魂，小玉漫天思緒飄得更渺遠。

​農村長大的小玉，上大學後離開嘉義大林純樸農家庄負笈臺中。

臺灣六都之一的臺中，城市裡一棟又一棟住宅大樓、商辦大樓櫛比鱗次，儼然是一座深不可測黑黝的都市叢林。近年來，有著國際慢城認證、米蘭之稱的大林小農村，阡陌田野上金黃稻浪一片開闊無垠、有著一覽無遺的舒暢。

鄉村的瀲灩陽光毫不吝惜灑落這片美麗寬廣的土地，撲上鼻息的是小草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城市的太陽，在大樓棟距間似有若無的如斷片似間歇照落，反撲的是瀝青路的熱氣、嚴酷悶熱。

一望無際的農村，那輕撫臉龐怡人的夏風似有無盡藏又享用不完的幸福感；城市的夏天，棋盤式矩陣樓棟間，空調室外機散發的溽暑難耐，形具成一隻巨大的熱氣怪獸，彷彿要把人給吞噬融化。

小玉想家了！

想念家鄉的夏天、想念家鄉的童年、想念家鄉的父母、想念長眠家鄉的爺爺奶奶、想念家鄉的一切、想念爺爺曾經告訴過她屬於他們家落腳這片土地的故事！

家鄉的初夏徐風吹涼每一家每一戶。

傍晚，暮光紫靄霞披藍天，就好像走入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內的名畫『黃昏的詠嘆』這幅畫般美麗，太陽餘暉橘染天際似乎也在告別寬慰這一天的繁忙。這時，左鄰右舍總是搬著板凳戶外乘涼。

小孩嬉遊奔跑追逐，大人泡茶聊天話家常；伴隨著初夏和煦微風、還有召喚著夏天的蟬鳴、更多象徵夏耘的田邊蛙叫。

偶有推著四輪平板車，手推車上堆滿剛採收好的甘蔗，從後方甘蔗園沿路叫賣的熟識果農經過、停留。

有買甘蔗、啃甘蔗、拿著整支甘蔗當寶劍追逐玩耍的…

這都是屬於家鄉夏天幸福一隅的味道。

家鄉的童年，是放學後學校排路隊，行進間穿梭巷子；是放下書包後的田埂小路間奔跑；是騎著腳踏車假裝帥氣的飆風少女；是摘著樹葉當菜，拿著樹枝當鍋鏟玩扮家家酒…。每一個美好的片段編織串連成彌足珍貴的童年成長軌跡。

小玉回想國小放學後在操場集合排路隊，依著方圓十里住家附近編排分隊。

小玉喜歡跟著鄰家大姊姊一起排在隊伍中走回家，走著走著隊伍的同學一個一個減少。

最後剩下小玉和大姊姊，大姊姊會帶著小玉走小巷、探查秘境，在那低矮無人居住雜草叢生的磚造房圍牆邊探頭探腦後尖叫笑著狂奔離開。

行經棺材店時，擺在店外的好幾副空棺在小玉小小腦袋瓜中竄出許多怪力亂神的「魔神仔」傳說，小玉總是緊緊地拉著大姊姊緊閉著雙眼快速通過，嘴裡念念有詞，彷彿這樣諸葛四郎就可以英雄式的消滅魔鬼黨。

回到家的小玉，第一件事是丟下書包，喊著上國中的哥哥，當哥哥的跟屁蟲。

跟著哥哥拎著一大袋五顏六色的彈珠，三五成群相約那棵大榕樹下，趴在土堆上挖坑打彈珠比誰技術高超；又或帶著一大疊繽紛花綠的尪仔標比誰氣勢恢宏。

哥哥會告訴小玉他的彈珠中哪一顆是幸運之珠，用上它每次都有意外的好運氣；他的尪仔標哪一個最厲害，總是可以逆轉勝。

這棵大榕樹大人們都稱它為「大樹公」，枝繁葉茂的樹爺爺為這群孩子遮去大半驕陽烈日。

百年老樹枝葉扶疏、冠幅廣展，繡褐色氣根或有懸空、或有向下延伸扎根土中。懸空的氣根就像樹爺爺溫柔慈愛的雙手輕撫這群孩子幼嫩臉龐，陪伴守護他們、與他們一同遊玩。扎根土中的氣根與氣根間也讓孩子們更肆無忌憚躲藏穿梭其間笑鬧玩耍。

小玉特愛榕樹爺爺，在榕樹爺爺豐厚茂實的枝葉下彷彿這就是她自成一格的全世界，有著深深被保護擁抱的安全感；仰起小小臉龐看著高高的榕樹爺爺可以對它訴盡那「不識愁滋味」的小小心事，因為她知道樹爺爺是她最忠實的朋友，懂她、了解她還會替她保守秘密。

小玉的爸爸是土木包商，印象中爸爸總是早出晚歸，小玉看到下班後的爸爸總是曬得黑黑的、一身灰土和一臉疲憊。

長大後小玉才懂身為老闆的爸爸對工程及環境的執著堅守，所有工程皆親力親為，而不另聘工地主任。在小玉心目中，爸爸淵默如水，健動如山，一直以來都是家中最大的支柱。

小玉的媽媽是任公職的職業婦女，記憶中媽媽總是在爸爸早早出門工作後，獨自一人忙著料理孩子早餐、準備上學，自己也得匆匆準備上班。下班後又為這個家忙裡忙外，整理家務、準備晚餐、照看家中兩個小孩。在小玉心目中媽媽似乎有三頭六臂般的無所不能，是爸爸背後那雙溫柔的推手，也是她和哥哥最溫暖的避風港。

小玉還記得在國小四年級時，爸爸在雲林臺西海邊做防坡堤工程。那一年暑假，爸爸工作之餘帶著全家大小到海邊踩蛤蠣。

第一次赤腳踩在鬆軟泥沙海水裡，蛤蠣在小玉小腳邊一個一個冒出來，小玉既新鮮又興奮的忙著撿拾。眼前的蚵殼錯落有致的攀附著蚵棚，星羅棋布的羅列繁密壯觀。潮浪一波一波襲捲湧向沙灘輕柔沖刷小玉稚小的腳踝，小玉新奇的感受尋味有別於山城農村的海口庄景緻。

小玉沉浸在這一片蔚藍美麗的大海，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溢入鼻腔的是那濃濃的海水鹹味；入耳的是海浪繾捲相互拍打而成的自然交響；小小臉龐向著強而有力的海風彷彿身輕如燕般可以迎風飛翔。

不同於農村生活的體驗在在都讓小玉睜大那一對杏圓雙眼，心裡也不由得讚嘆大自然的奇異恩典。

此刻，窗外大雨間歇！

望著窗邊的細雨霏霏，小玉想起了那一年，那片湛藍海面絢爛寬廣。赤豔的陽光耀入海水粼粼波光照應海面晶瑩剔透；細緻花白的美麗繾捲浪頭、潮來潮去的海水激盪出美麗浪花成碎形幾何；浪聲濤濤伴隨呼嘯風聲合鳴的協奏曲彰顯大自然豐盛有餘，最重要的是那個當下小玉全家緊密相連的幸福。

小玉想念家鄉的一切，想念家鄉的父母。

對小玉而言，鄉愁是心心念念美麗的家鄉，鄉愁是時時刻刻思念的父母

。

小玉的爺爺奶奶來自昔日繁華、曾經盛極一時為臺灣最高行政中心的臺灣府城，即現今的臺南市。

爺爺畢業於臺南工業專門學校，是現今臺南成功大學的前身。

爺爺自小受日本教育，記憶中的爺爺出門總是一身襯衫和西裝長褲、整齊乾淨的襪子及光亮的紳士皮鞋。爺爺總笑著說，這是應有的基本尊重禮節、生活的禮貌。

記憶中的爺爺總是伏首案前，就著那一盞小檯燈，在他專屬製圖板的藍底繪製圖上，工整的刻劃出鏗鏘有力的線條。

爺爺自大林鎮公所退休之後便和朋友致力於建設深耕大林這塊美麗的土地。爺爺說，這是人與土地的對話，也是人與大自然環境友善的連結

。

聽爸爸說，好幾十年以前，大林鎮上聯外省道因彎道地形，致使這個路段車禍連連，爺爺四處奔走極力爭取道路截彎取直、拓寬原有道路，降低車禍災害。

想不到，若干年後救的是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女。

那一個夜晚，三歲的小小玉跟著爸爸媽媽外出，

出門沒多久即遇飛來橫禍的意外。

「砰！」的一聲撞飛一家三口。

聽到巨響的爺爺奪門查看，看到自己的兒子被撞噴飛百公尺遠、兒媳壓在小轎車下、而小小玉不知所蹤。

小小玉的媽媽疼痛之餘仍不忘喊：「爸，找小孩…」

爺爺找到被撞昏厥的小小玉，警車也在這一刻抵達。爺爺立刻一把抱起已然無意識的小小玉跳上警車直奔醫院。

爾後的每一次小感冒看醫生，這家醫院的老醫生總是對著小小玉說：「當初如果不是妳爺爺，再延遲一點時間，妳小命就不保了。」

或許這就是爺爺對這塊土地的友善所獲得的良善反饋，如果不是道路截彎取直，

或許一家三口傷勢更為嚴重；如果不是道路拓寬，或許一家三口早已命喪黃泉。

前些年拆除的大林國小中正路上的天橋也是爺爺力作，聽叔叔說早期的結構力學和施工工法都不甚純熟，沒有多少建築技師對跨馬路天橋的施作有十足把握。

但是爺爺為了上下學的學童，仍用心繪製建造這一座肩負學童安全的通道，他就是老一輩大林人口中的「石技師」。

小玉的奶奶是個慈藹、臉上總是掛著一抹如春陽般溫暖微笑的和善奶奶。

小玉養蠶寶寶的時候，總是膩著奶奶到巷尾小徑旁摘桑葉。奶奶常頂著大熱天拿著塑膠袋幫小玉的蠶寶寶摘了一大袋滿滿的桑葉。裝滿滿的是蠶寶寶的食物，卻也是這一對嬤孫跨世代的綿密情感。

​小玉也愛吃奶奶包的粽子，奶奶會帶著小玉去竹林摘麻竹葉。

進入這一片麻竹林，雙腳踩踏著草枯落葉發出窸窣聲音，幽微僻靜的竹林竹影疏朗，鎖住這一束清淺也鎖住這一對嬤孫的時光靜好。

小玉依稀記得爺爺曾告訴過她，爺爺於臺南工業專門學校畢業後曾短暫任職服務時稱臺南州廳。

顛沛的年代，歷史之流不曾停駐，在這樣的大時代背景之下，時代兒女總有屬於他們的謳歌。

爺爺說，他好多的同學高談闊論的隔天，人不見了；好多的同僚論古說今的當下，人消失了。

於是，小玉的爺爺帶著奶奶還有仍在襁褓中的大伯一路北上，曾短暫停留斗六，也曾短暫居住斗南，最後定居大林這個民風純樸的小鎮。這是屬於小玉他們家落腳大林這片土地的過往淵源。

雨停了！

小玉遠望天邊迤邐的雲山，雨水洗淨了臺中天空的灰濛霧霾，天光雲影的清澈滌淨了城市終日喧囂塵俗之氣。

然而，延續的愛也是延續的故事。

著名英國詩人T.S.艾略特：「通常，我們把開始也叫做結束，準備結束即是準備開始。從哪裡結束也正是從哪裡開始。」

小玉和人稱外省人的第二代交往談戀愛。

有次，小玉的媽媽和小玉的爺爺閒談間問道：「爸，小玉交往的是外省人家小孩，這樣好嗎？」

小玉的爺爺笑著說：「只要可以真心疼愛我們小玉就好。」

歷史或許存在著不可抹滅的傷痕，延續的愛卻可以以不同風貌重新編撰這段大時代小人物的曾經。

雨後天晴了！

小玉走出回憶的時光隧道帶著爺爺的祝福，牽起外子和他們孩子的手幸福的奔向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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