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我爸是個爵士狂,也許是受他影響,我從小就把當薩克斯風手當作志願。學了鋼琴、讀了音大,還到國外留學⋯⋯唉,那時真的吹得蠻勤的。真的⋯從毛都還沒長齊時,一直吹,一直吹,一直吹,那個時候滿腦子都是要吹得比別人更久,獻上所有時間,要比任何人都還要閃耀、搶眼。回過神來,雖然鬍鬚都長出來了,但我卻被困在某個階段,進步不了。
發芽⋯⋯呵護⋯⋯讓它成長茁壯⋯⋯但無論過了多久,它就是不會開花。面對無論盼望多久都不會開花的幼芽,我選擇找理由安慰自己。安慰自己這不是我的錯,爵士樂的極限就是這樣,接著緊緊地封上內心,讓它枯萎。
好了,大,我來評評你吹的薩克斯風吧。以滿分10分來說,技術1分,合奏能力1分,旋律1分,綜合能力1分,但是⋯⋯開花了。儘管還只是小小的幼芽,偶爾才會開花,但確實會開花,打從一開始,你就綻放了。
大,我要謝謝你。託你的福,我稍微找回當初對爵士樂的熱情了。既然你要離開仙台,那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要永遠、永遠永遠⋯⋯愛著爵士樂。」
石塚真一的《Blue Giant》,每當看到這樣的作品時,都會發自內心覺得「啊,漫畫真好,總是讓人感動」。
身為一個對爵士樂完全不熟識的人,當初在翻開《Blue Giant》時,內心的疑惑和本作編輯曾經說過的「紙張發不出聲音⋯⋯你知道嗎?」一樣,音樂漫畫這個類別的作品,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也完全無法想像它的魅力與厲害之處,但石塚真一回答「知道⋯⋯但書本用敲的就會有聲響」,儘管是開玩笑性質,可在看完《Blue Giant》後,我感受到他確實嘗試用漫畫的語言和核心——分鏡,來敲響讀者的內心,奏起爵士樂。
故事前期,當描繪主角宮本大(以下直稱阿大)對爵士樂的熱愛時,他一直試圖向周圍人們傳達爵士樂迷人的地方,多次用語言說明什麼是爵士樂,但總是得到困惑、一知半解的反應。這樣的橋段反覆出現,像是透過阿大和身邊人的互動情景,對看作者和觀看《Blue Giant》的我們。然而每一次每一層的不解疑惑,都在阿大吹響薩克斯風時,隨之消散,與此同時石塚老師也像是化身為另一個阿大,在紙張的世界裡用屬於漫畫的語言(漫畫符號)演奏給讀者了解,到底什麼是爵士樂。
「爵士是表達情感的音樂。厲害的樂手會將他們全部的情緒透過音樂與旋律呈現出來。不管是開心還是悲傷,任何情緒都能放進音符裡。」
如畫在紙上的樂譜,漫畫的分鏡也是表達的音符。關於表演場面的描寫,石塚老師經常運用格子的大小、密集度來表現節奏和強度層次。當眾多樂器同時演奏時,透過分鏡的變化,可以感受到整首歌的編排方式,比如薩克斯風、鋼琴、低音提琴、鼓和吉他等各自的演奏順序,藉由分鏡大小來呈現它們的層次和演出力道,大格子強調重要性,音量強烈、旋律重點,小格子則像底層的伴奏,襯托出曲子的氛圍,兩者有時密集地穿插在一起,整體在視覺上向讀者展示試讀的節奏,讓人直觀感受到樂曲的節奏快慢。
而solo部分,更是使用了連續的分格刻畫演奏過程,或大或小的變化表現了獨奏的抑揚頓挫、聲量高低,或是給予連續數格同樣角度的鏡位,裡面只有細微的如手指位置更動、吸換氣等改變,讓人能夠感受到這段solo樂手的專心致志與爆發力。就如第66、67話阿大和玉田在葛飾音樂節的演出安排,阿大一開場的即興創作Solo中,以相似的分鏡裡阿大拿薩克斯風的模樣不變,只有手指、樂器角度等細微幅度的更動來刻畫,玉田的鼓更是將一頁分割成數格大小一致的分格,特寫不同角度的架子鼓,讓人沈浸、專注在Solo的世界。而當想強調演出重點,或是刻畫這段獨奏打動人心的那瞬間時,有時則會安排跨版、全版的演出,在阿大、雪祈、玉田接連完成令自己滿意的Solo,三人暢快地合奏時,跨版描繪舞台上演奏者、舞台下聽眾所有人盡興歡呼的全景,傳遞這場演出之所以動人的原因。
除了在分鏡上表現節奏和敘事外,作品對各種效果線以及擬聲詞的運用,就像是漫畫世界裡的獨特音符,無聲地表現出音樂的旋律曲線。依照樂手所處的空間位置來描繪,配合著演奏場地的光影變化,直覺地展現旋律行進的方向和樂曲整體調性,刻畫演奏者當下各種的情感心境和場景氣氛。第2話阿大獨自在隧道裡練習時,象徵聲音的效果線配合長長的空間橫向延伸,令人感覺到薩克斯風迴盪在隧道裡的聲響。第43話臨時加入的演奏會上,和阿大的表演一樣大膽的,作者在擬聲詞「パア」「ア」的使用上貫穿整頁,橫跨整個版面的模樣不只震撼了同樂隊的樂手們、台下聽眾,更在視覺上帶給讀者衝擊力。
說到帶給台下聽眾震撼,在透過豐富多變的分鏡節奏與效果線、擬聲詞之餘,聽眾聽見音樂當下的反應,亦是《Blue Giant》用漫畫語言詮釋音樂的所在。因為表演的完成建立在演奏者與聽眾之間的互動。作者在每一場演奏裡,總是從各種角度描繪演奏者與聽眾的細微表情變化,藉由他們的感受畫出當下氛圍,加深對音樂本身、對角色情感的想像和認識,搭配著上述漫畫語言的展現,讓讀者能夠運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幻想音樂的旋律與樣貌,隨著音樂搖擺身體沈浸於表演中。
就如爵士樂最迷人的元素一樣——即興創作。樂手們臨場即興,身在畫面外的我們便透過石塚老師用紙張和筆畫譜出的漫畫音符,在腦海中去組織專屬自身的樂隊,聆聽想像力最自由奔放的演奏。因為即興創作的背後,象徵的是爵士樂那自由奔放、展現自己靈魂的本質。So Blue的平先生曾經對雪祈說過「像要把五臟六腑都挖出來般,吐出最真實的自我,才叫solo不是嗎?」,偶後出現的鋼琴音階分鏡,在第二部《BLUE GIANT SUPREME》阿大與團員們爭辯為何要解散「The Five」時也同樣出現過,這次開頭寫的第一句便是「我的意思是,爵士樂是自由的音樂對吧?」。遙相呼應的情節,石塚老師有意、用心地在漫畫的世界裡,尋找和爵士樂世界共同的交集點,來反覆強調、解釋的爵士樂根源。
正如第八卷附錄編輯與作者的對答。
「也該發出來了吧?聲音。」
「如第一卷說過的那樣⋯⋯不會發出聲音的。」
「就是說,今後也只能仰仗讀者的想像力,是嗎⋯⋯」
「是的,只能仰仗讀者的想像力了。」
「不出聲的⋯⋯爵士樂漫畫。」
想像力與自由,就是漫畫與爵士樂,就是爵士樂漫畫。因此,既然紙張發不出聲音,那索性就讓演奏現場沒有任何聲音,故事在進入東京篇之後,作者在描繪重要演出時經常整場一句台詞、一個擬聲詞都沒有,彷彿特意抽空了整個氛圍,排除所有的喧囂與雜音,給予讀者與聽眾最遼闊、最自由奔放的想像空間。無聲勝有聲,無聲反而讓讀者更有力地感受到爵士樂最真實的樣子。印象深刻的是第67話葛飾音樂節,阿大與雪祈想用「演奏」去證明自己堅信的理想,去成為純粹的爵士樂本身,贏過瞧不起他們的「Act」樂團,在兩人接連用自身Solo逐漸將名為偏見歧視的高牆震出裂縫後,輪到玉田Solo時,整整一話沒有任何一句話、一個擬聲詞,只有一格格無聲且細緻的分鏡,畫著演奏者、聆聽者,前輩、後輩,被鼓敲碎了距離、身份,找回最初的熱愛,一同為爵士樂感動,讓這份悸動與初心在一片靜默中悄無聲息地滲進心底,展現最自由真實的靈魂。
畢竟,爵士樂是自由奔放、展現自我靈魂的音樂啊。
一如文章開頭所寫的那段話,能讓爵士樂綻放開花的唯有那份珍視與熱愛,無論是擁有怎樣的技術、身份、年齡和語言。而這樣的想法也在第42話中傳遞出來,當雪祈為了尋找創作的靈感而來到樂器行,正當煩惱時看見了,上班族的男子結束旅程將樂器賣掉,外表豪邁的大叔慎重地下定決心買了夢寐以求的薩克斯風等,身邊各種形形色色的風景,像是見證了對音樂喜愛的結束、開始、珍視,最後來到玉田家外聽見那堅韌不服輸的練習鼓聲,他開心地捧腹大笑,回家寫下、完成了屬於他們的第一首自創曲「First Note」。
爵士樂,或者說音樂的起點始終源自於熱愛與感動,因此阿大的故事才有歐洲與美國篇,為了展現音樂是可以跨越人種語言年齡的;因此在第二部開始的歐洲篇,還是第三部的美國篇,石塚老師對於無聲的表現形式有了更多的使用,尤其大部分在「開始」與「結束」中出現,比如阿大第一次錄專輯時,和「The Five」在北海音樂節道別時。無聲勝有聲給予的不只是想像力和自由,到故事中後期開始更多的是回憶的永恆,一格格無聲分鏡如底片般將表演鐫刻永存,我永遠忘不了阿大和「The Five」用爵士樂聲劃破諾坦普頓搖滾音樂節的那場表演,當阿大拳擊般的solo擊中底下搖滾樂迷,打破所有高牆時,他高舉薩克斯風的背影,那一瞬間石塚老師只用簡單的畫面將感動力道堅定地傳遞到心底,耳邊似乎聽見現場的演奏,並且這些聲音悠長迴盪在腦海裡。
這些漫畫符號的運用除了在展現音樂本身外,更重要的是在刻畫的過程中形塑了人物性格、襯托了劇情核心,相反地來說,這些漫符之所以能夠適切自然,一點也不顯得花俏地融入劇情和演奏中,是因為這些都是建立於那份熱愛爵士樂的情感上,兩者相得益彰,互相磨礪出的光芒,正是《Blue Giant》總是迷人觸動人心的地方。
「爵士是狹小嚴峻的世界,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爵士樂是可以傳達到的。」
在去東京前,故事著重在阿大對爵士樂的愛的萌芽,以及自我對目標、意志的堅定歷程,這份熱愛,一邊向上發芽同時,一邊向下深刻地扎根,即使土壤營養欠佳,偶遇尖銳粗礪的石塊,阿大仍在家人、朋友的不理解中、首次上台表現被罵下台、以及在定禪寺街頭爵士樂祭、文化祭孤軍奮戰的演奏後堅定前行,就像在經歷這一切後的除夕夜那晚,石塚老師安排阿大在雪地遇見的那隻貓咪一樣,「筆直面向前方,看來你是非去不可」,即使世界上只有獨自一人,即使前方充滿困難和挑戰,但只要懷抱著熱愛音樂的感情,就能未知的方向前行。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仙台篇結束之前,無論是除夕夜音樂老師和她女兒的對話,還是由井老師最後對他說的肺腑之言,都有意無意地提醒著讀者和阿大,能成為專業的和不能成為的,兩者之間的分歧點在於「才能」,並不如隔壁《藍色時期》所描繪地那般隱晦幽微,石塚老師直白將才能這種殘酷近乎無情的特質剖開分成三種,努力的才能,技術的才能,內心的才能來講述阿大為何是那個能散發藍色光芒的巨星。特別是「內心的才能」,由井最後所說的比喻將和他一樣沒有成為專業的音樂老師的女兒的話串連在了一起,那朵能夠在一開始就綻放的小小花朵,就是阿大內心才能的根源,就是那份對爵士樂的熱愛。
「內心的才能是⋯⋯什麼?」
「熱愛音樂的情感。這只是我作為一個受挫者的意見。」
「既然你要離開仙台,那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你要永遠、永遠永遠⋯⋯愛著爵士樂。」
然而仙台篇只是一切的起點,《Blue Giant》並不是一昧的美好熱血,熱愛的光芒也並不是一開始就璀璨耀眼,懷揣著這份熱愛,阿大來到了東京、歐洲、美國,歷經種種真實的磨難,對才能、對努力、對演奏、對挫折、對孤獨等都曾有過痛苦糾結,並且都描寫得足夠真實,足夠尖銳。比如故事曾用整整一話的篇幅描述雪祈14年來為了夢想無時無刻的練習,即使生活艱辛,刻苦打好幾份工,但仍埋頭苦幹地投入在音樂上,這樣的日子他度過了無數次,如這一話所展現的景色一樣,然而卻在最後三頁被阿大的薩克斯風給擊潰,14年的積累輸給了天賦,不只給了雪祈,也給身為讀者的我們展現了音樂世界裡無比殘酷的真實。
可是在下一話中,作者不只想讓真實止步於刺痛的尖銳,「就算說是天份⋯⋯那傢伙,也只用了三年的時間。三年來,他到底做了什麼⋯⋯想到這些,想到那些努力,不由得感動」雪祈流下的淚水裡除了不甘心以外,更包含感同身受的理解與敬佩,因為14年來日以繼夜練習的他最能明白,阿大發出光芒的「天份」背後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打磨出來的。這樣的轉折編排,同時深刻刻劃出雪祈這個看似高傲自負的鋼琴家背後不為人知的一面,增加了角色立體度,也藉由不同角度去側寫主角阿大的樣貌,然而最重要的是,展現了故事的核心之一,由井老師口中所謂「藍色巨星」的涵義。
即使有天份,即便有才能,但要保持真摯、純粹的熱愛去持續追求夢想仍是一件非常難的事。猶如雪祈多年後再次在演奏後遇見小時候的鋼琴女孩小葵一樣,過了這麼多年,經歷這麼多變故,依舊跟以前一樣繼續彈著鋼琴。有多少人能夠不受挫折與成就的影響而丟失初心,仙台篇後的故事一直都在強調著這這點,藍色巨星外表擁有著略顯陰鬱的藍色,但本質上是象徵熱愛的耀眼光芒,而能磨礪出這樣動人光芒的,唯有一次次鋒利的失敗。
「你,需要更多失敗。」
(《BLUE GIANT SUPREME》)
「只要還能笑得出來,就可以再一次,就可以無數次重新挑戰」
(《BLUE GIANT EXPLORER》)
因此阿大的薩克斯風之所以能讓人感到熱血動人,全都是因為他對爵士樂的那份熱愛在歷經眾多難題後,熱度絲毫不減,反而逐漸升溫,一度一度的堆疊積累,令每一刻、每一場演奏、每一顆音符都是屬於當下才存在的溫度,而正是這樣的珍貴美好匯聚成那顆耀眼炙熱的藍色恆星,照亮、滾燙在我們的心底。「永遠愛著爵士樂」,阿大無論何時都堅信著這一個信念,永遠一詞或許過於遙遠,但其實永遠就是無數個此時此刻、無數個當下所堆積而成的結果,如同前面所說的,作者總是用漫畫符號呈現、強調每場演出的當下氛圍一樣,都在傳遞給讀者一句簡單不過的話。
「爵士樂是燃燒『現在』的音樂人
只有盡情燃燒現在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活著的意義。」
(《BLUE GIANT EXPLORER》)
燃燒此刻,燃燒自己那自由奔放、真實純粹的靈魂,爵士樂就是如此,阿大的薩克斯風也是如此。讓真實包裹著熱愛,藍色火焰包覆著恆星,《Blue Giant》所吹響的感動,正在以這樣的旋律傳進我們的心底。
紙張也能夠奏響聲音,無限不受拘束的自由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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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單行本附錄都是用採訪的方式呈現,除了讓人知道阿大最終會成功以外,也像是在呼應爵士樂是燃燒「現在」的音樂這一個概念,紀念、強調每個彼時彼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