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看的時候,從未想過不懂音樂、更不了解爵士的我,居然後來共看了八次。
電影《Blue Giant 藍色巨星》改編自石塚真一的同名漫畫裡2013~2017年之間連載的日本篇:宮本大的次中音薩克斯風、澤邊雪祈的鋼琴、玉田俊二的爵士鼓在東京組成樂團「JASS」,然後解散的過程。電影以極為節約的編排,藉由初次向雪祈演奏時剪接畫面,呈現宮本大在故鄉仙台自學薩克斯風的過往──來到東京的大,已經決心「成為世界第一的爵士樂手」,背負著堅定的信念與過去眾人的期待不斷向前邁進。學薩克斯風才三年多的他,與從四歲就開始學琴、「想要用音色取勝」的雪祈,和因為被大的演奏吸引才開始涉足爵士鼓的玉田,正好是「創作」過程裡、參差對照的三種類型。
「對啊,我才不是被逼的,我是自願的!」
玉田是大的高中同學,也是大來到東京後提供住宿的房東。玉田決定學鼓的機緣相當偶然,先是在為大敲打節奏時受到觸動(不懂音樂的我,初刷也是大在河邊吹奏的〈卡農〉情感共鳴而落淚),接著因為喜歡三人一起盡力演奏而持續,為此分36期付款買了鼓,跟他們一起演奏了一年半。玉田既是初學者,實力自遠不及另外兩位夥伴,第一次公開演奏時還因頻頻出錯跟不上、體認到巨大的差距而感到痛苦。但玉田卻由此確認「我是為了自己」,這份自覺後仍堅持苦練、上台表演的毅力使他深植JASS逐日茁長。相較另外兩名出色優秀、更具信念並互相碰撞的夥伴,玉田具有照顧他人、盡力而為的特質,一如雪祈曾言:爵士鼓就像一台車,其他演奏者則是乘客,玉田就是那個穩重認真的司機,他「成長的鼓聲」擄獲的樂迷不僅止於那位戴帽子的老先生,更是所有曾經盡力付出過的「知音」。而從玉田身上,幾乎可以想像宮本大在仙台起步自學的身影,所以大從不批評初學的玉田鼓打得不好且願意配合,我認為非關溫柔,也不全是因為玉田是他的房東,而是玉田為自己努力、把握當下練習與演奏的機會、以及每一次都投入自身感情與性格的演奏,對大來說都比技術、條件、比依據現實的考量都來得可貴,打動大的除了玉田天生出色的節奏感,還有那份投入與熱忱。
一直擔任稱職司機的玉田,在最後「SO BLUE」與大合奏的〈We Will〉鼓聲磅礡,如蒼鷹昂揚展翼,在雪祈缺席的情況下,已能巡顧並應和薩克斯風的演奏;第一次的獨奏沉穩而溫柔,當空翱翔,起落凜凜,能升空,能盤旋,亦能折返,是鏗鏘分明的自我展現;最後一次在〈First Note〉的獨奏雖短,卻是對兩位夥伴深情的告別。
「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和那個傢伙一起演奏。」
玉田是大過去的對影,雪祈則是與大正好對立的價值觀辨證。
來到東京的大,已經跨過追逐夢想的迷惘與不確定,並能將自身信念與演奏結合。相較之下,雪祈則是一個預備發展的開端:有一手出色琴技,有理想,卻沒有相互幫襯的夥伴;信念與現實、內心熱情與實際演奏亦未能取衡。大的出現對他而言,就像巨大的自我考驗與對話:他認為現在的爵士只靠千篇一律的技巧,實際上已瀕臨死亡,大則認為即使如此,正是這樣的演奏使爵士持續;雪祈想要用音色征服東京,大則想透過音樂訴說心情與感受;雪祈認為才華很重要,質疑大為何要找毫無經驗的玉田來打鼓,大則認為每個人都曾是初學者,努力與熱忱更加可貴。大的演奏在玉田加入之前常常出格,雪祈告訴他要在框架內才是音樂,否則就只是噪音。
富有才華與演奏經驗的雪祈,正因長時間浸淫音樂,有了這兩名夥伴(初學者與夢想家)之後,更強化了他顧慮現實的思維,儘管積極開創演出機會,獨奏卻因過份謹慎至保守,作曲才能使他仔細思考後安置性格裡的狂熱。然而爵士樂的演奏必須忘掉顧慮,盡情燃燒自己,他曾批評其他爵士樂手「依靠技巧、鮮少變化」,亦成了他自我設限的瓶頸。但這樣的雪祈仍然選擇了爵士,可知他內心深處對音樂與獨奏的熱愛本不願受限,他讓玉田加入的過程從「歡迎常來練習」、問母親如何引導他入門、擔心他第一次演奏受挫、為他數演奏錯誤的次數、直至正式成為團員,以及稱讚他的鼓聲進步,都見證了他因夥伴呼喚出內心真實的聲音後,亦能逐漸調整自己、做出更符合心之所向的選擇。經歷過被平先生嚴厲批評,在秋子小姐的「TAKE TWO」那裡彈了兩天,向兩位夥伴告罪後,從大的獨奏練習裡確認了仍想持續的心志,才在〈Count on me〉一曲中打碎了自我設限,徹底釋放自己對獨奏的熱愛。即使發生了意外令人心碎遺憾(初看的時候雖有預感,但還是抱歉擾了同場的觀眾──後來都把頭別過去QQ),但他抱傷仍來「SO BLUE」演奏安可曲,以及出院後持續寫曲(屋外經過的黑貓原先是大孤獨前行的象徵,但最末出現在雪祈身邊),都可知曾經認為「音樂必須具備條件才能持續」的雪祈,已如小時候吸引他投入鋼琴的葵、前往慕尼黑的大一樣,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將內心的音樂持續下去。
雪祈當代理鋼琴〈Count on me〉的突破性獨奏,初次有了為鋼琴而死的覺悟,是攀崖而上、克服陡坡後展開雙臂,向前奮力一躍後的飛升;在安可曲〈First Note〉的單手獨奏,不再單純追求炫技,而是抒情溫柔的吟唱,連綿細緻如瀲灩波紋,亦如雪花自夜空飄落、輕舞,在無遮掩的心上緩緩融解,再以熱血唱出過去累積、長久以來對爵士樂的熱愛,那是心靈的樂音,進而沉浸投入其中的盡情呼喊。
「你已經傷痕累累了,但你能發出美妙的聲音。」
宮本大除了具備令人驚豔的才華,更有將這份才華磨礪出來的心智,和盡情展現自我的熱情與信心。從電影開場即使下雪、嘴唇凍裂、甚至吹奏的聲音被雪吸收依舊持續,來到東京第一個尋找的落腳處是練習地點的堅執,那不只是已將生命獻給爵士樂,為之燃燒直至發光,更是即使前行之路寒冷幽暗,依舊不會停下腳步的信念。
毫無疑問的是,跟宮本大這樣的人一起演奏,必須同具極其強韌的心智、自信與堅持。我曾經設想過,如果三人沒有相遇將會如何?玉田將會在放棄足球、缺少一起努力、彼此認同的夥伴,以及盡力達成一件事的經驗後,是否會對自我、對未來的人生產生迷惘?雪祈是否會一直找不到夥伴,在漸被現實馴服、又遭遇意外後,因「條件不足」放棄音樂?而大是否會因無暇考慮現實、也無意配合他人的情況下,在東京人海中孤獨吹奏,即使出色仍遭淹沒?這樣看來,大約只有大會持續在音樂路上前進,但也因為雪祈與玉田,使他有了上台演奏、彼此協調的經驗,也更確定自身的信念。所以在那次吵架之後,玉田面臨留級,仍然告訴母親「現在不做會後悔一輩子」;雪祈認同平先生的批評,也還未突破瓶頸的情況下,仍然決定接受代理的邀約,在台上誠實面對內心的膽怯。與其說大是龍傲天,不如說在這部電影裡,他的存在是「熱情」的具體實現,讓玉田和雪祈在迷惘困惑的時刻,讓內心的聲音與之共鳴,察覺只有當下可以努力,可以燃燒,可以用盡現今最好的條件,直到那個盡頭不得不來到眼前,知道何時該轉彎,該休止,而且心甘情願──因為已經盡情燃燒過,已經盡情死過了,方能重生。
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宮本大,但大會是一個真誠的對話者──無論認同與否,都能進而察覺自身心之所向。電影裡初學的玉田與想打破現實卻被現實所限的雪祈,應該更接近一般人的經驗,他們的成長曲線也更能引起觀眾共鳴。同時,大那「想在作品中傳達感情」的純粹,「被認為不正常→瘋子」的韌性,想要「試試現在能引發什麼」的勇氣,因為「每天不同,所以沒有極限」的樂觀,比起勝負更想「吸引更多觀眾共鳴」的動機,「即使吹得再爛,仍然相信演奏時的自己最棒」的自信,「每天向前衝,在觀眾面前死幾萬次才行」的投入,「連一天也不能停下來」的恆心,都是極致熱愛的證明與實踐。
故而大的演奏一如他喜愛爵士的初衷:熱血而激情,高昂而透徹,具有強烈穿透、宛若剟破現實奔赴開創另一個世界的衝勁。在「SO BLUE」與玉田演奏的〈We Will〉先是如鈍刀鑿開心靈,如熾焰熱烈焚躍,如飛瀑激湍喧豗;在最後的安可曲〈First Note〉,同樣是JASS第一次上台演奏,當時的大一心向觀眾發聲,雪祈仍然力求華麗,一面分神擔心初次上台、一度跟不上仍努力奏完全場的玉田,三人還難以同調,雪祈說「尚待調整」的曲子,在最後則是在爵士樂的巨蛋齊聲向世界吟唱,向夥伴道別,更是將自身的熱愛、情感與信念徹底燃燒,超越紅色、化為閃耀藍光的恆星──那首未及讓JASS共同演奏的〈Blue Giant〉,既是雪祈對他們共同回憶的記述,給三人各自前行的祝福,相信也是雪祈突破瓶頸、受傷痊癒後,仍會堅持夢想、孤獨前行的音樂之路。
前後呼應,見證成長與道別的〈First Note〉
雪祈缺席,在「SO BLUE」大和玉田撐起全場,也是玉田初次獨奏的〈We Will〉
雪祈突破性獨奏的〈Count on me〉
電影最末彩蛋裡,雪祈養傷與大道別時所寫,也是電影的主題:〈Blue Gi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