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答問—得自史學家的哲學啟示》 第九章〈政治與法律〉第三節
史學家:「沒錯。接著來聊聊權力吧,你對權力的認知是什麼?」
年輕人:「我對權力這兩個字的感覺是很差的,可是權力也是人所必須要擁有的東西吧?」
史學家:「是的,若說政治是必然之惡,則權力即為政治的必備之惡,很難正當化及合理化,所謂『強權即公理』就明示了權力的不道德。它是人欲而不是天道,使人本性畢露,所以掌權的人若不是聖人君子,則易使人腐化。古聖先賢重義務而輕權力,這是君子負責的表現;今人卻重權力而輕義務,是小人相爭的醜相。」
年輕人:「其實我不太瞭解權力有什麼好爭奪的,爭奪錢財不是更合理嗎?」
史學家:「權常與利相伴,故稱『權利』,這在動物界普遍都成觀察到,不過其實你說得對,人對權利的追求常超乎利益考量,自古以來捨利而求權的人不在少數,這更可見權力的不合理。」
年輕人:「是啊,我就是不懂到底為什麼,所以這能解釋嗎?」
史學家:「就如剛才所說的,權力意識只是一種原始野蠻的征服慾望,愛權者其實不知所為為何。大多時候,年輕人愛錢而老年人愛權,這其實是年輕人較天真的表現,也是原罪作用不大的合理情況。而老年人愛權其實也是因為權力是地位的象徵,而且通常老年人也較年輕人有錢以及有更多花錢享受的經驗,所以晚年更傾向於滿足人生成就的需求。」
年輕人:「好吧,我算是可以想像那種感覺。」
史學家:「所以權力其實是工具而非目的,以權力為目的者必傷天害理。掌權雖有利於行善,也可能使掌權者有使命感,但善之所以為善不是因為有權,權力能造就的終究是世俗性的目標,真正的大善從來不是靠權力就能完成的。」
年輕人:「那麼掌權的人應該要有什麼樣的認知呢?」
史學家:「有權力就必須負責,權力愈大責任愈重,而權力終究虛而不實,它是短暫而不是永恆的,所以不能以行善及負責為名而依賴權力。而有責任其實是因為有自由而握有權力,這和我們前面談道德的概念一樣,為善必須有意識的為善才是真善。」
年輕人:「對了,我還記得你前面說到,既然有上帝、真理這些超越性的存在,人就沒有真正的自由,這不是和你現在說的有點矛盾嗎?」
史學家:「沒想到你還記得,沒錯,智者會知道既然有超越性的存在,那麼人其實沒有真正的自由和權力,所以也沒有真正的責任,不過卻有能者多勞的認命精神,可以『自由地使用權力來負責到底』。」
年輕人:「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概念啊。」
史學家:「就是因為人沒有真正的自由,卻又好像擁有自由,所以人才有高貴的可能。這也印證了我之前在審美問題跟你提到的『現象不是事實』的概念。」
年輕人:「你說追求權力是原始慾望使然,還能再說得更多、更清楚一點嗎?」
史學家:「其實人對權力的追求就如同對愛情的渴望一樣,是由於人的不完美所致,也就是原罪的作用,所以權力其實只是需求而已,不能使人格提升,反而會有使人沉淪的危機。前面說到孟德斯鳩的權力制衡概念,其實就是證明權力有害人心,否則何須制衡?且就如前面所說,權與利是不相通的,而人們常不服理卻屈服在出自於威嚇的權力之下,可見權力實在不合理、不道德。」
年輕人:「所以權力是上帝給予的,但卻不合理也不道德?」
史學家:「是的,正如人的惡性是上帝所賜,但惡性不是神格的道理一樣,這需藉由理性及靈性的發揮才能認知善性才是神性,而惡性作用使人有上進的條件,卻不能止於至善,這一切均是人所不可思議的神意。學者將權力區分為『法律權力』與『道德權力』,也可見權力是反道德或不道德的,因為若權力符合道德,何必有道德權力一說?」
年輕人:「原來如此,不過可以解釋一下法律權力與道德權力的內容嗎?」
史學家:「道德權力是對於為人處世的合理性設想,像是平等、自由等等,含有天道思想,可稱為『人權』、『自然權』;法律權力則是強調個人的特權、自保權等等,含有一種『侵犯性自衛』的態勢,而因為它是屬於政治的產物,所以也可稱之為『公民權』。」
年輕人:「它們各自背後有代表什麼涵義嗎?」
史學家:「法律權力是先聲明自己的權力然後再追究他人的責任,是一種自私的心態,不過,若放棄自己的權力來嘉惠別人又成了自大。」
年輕人:「什麼意思呢?」
史學家:「因為權力與責任相伴,這一樣和我們談道德的情況相同,例如債主有權向債務人索債,這既是他的權力更是他的義務,不能自以為慈悲大氣,而使雙方都沒有盡到彼此的責任。一樣的道理,『告訴乃論罪』就是一種不當的權力觀,因為我們沒有權力去原諒犯罪的人,所以所有罪刑都應該要是『非告訴乃論罪』才符合道德。」
年輕人:「嗯,這個概念前面說過,所以我可以理解。」
史學家:「其實人既然不自由,選擇權其實不是一種權力而是義務,可知權力和責任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是凡人未能認識到這點而已。」
年輕人:「雖然你說過之後會詳談,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問,人真的沒有自由選擇嗎?我選擇什麼樣的工作、甚至是挑選想買的商品,這些難道不是我自己想怎麼選就怎麼選的嗎?」
史學家:「的確不是,因為非必要的選擇不必選,而若要選擇就該選對你而言最好的選項。若是你浪費時間及金錢在不該選擇的地方,或是選了錯誤的選項,那麼其實就是違背道德了,因為你沒有盡到讓自己變更好的責任。」
年輕人:「好吧,你說的有道理,那麼道德權力呢?」
史學家:「其實很多道德觀點是不能化作道德權力的,像是『冷漠』與『不受欺騙』,若說我有『行使冷漠及不受欺騙的道德權力』,可說是荒唐又可笑,可見道德權力其實仍是權力而不是道德,因為它並不是靠道德維繫的。其實我們既說權力與責任不可選擇,那麼法律權力與道德權力的區分就不重要了,因為法律本該與道德合一,而實際情況卻並不如此,所以人們常說『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標準』,當然這是意味著『合乎法律未必合乎道德』,而不是『合乎法律也算是合乎道德』。」
年輕人:「那真是奇怪,既然學者把權力這樣二分,可是細究之下卻又發現大有破綻,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史學家:「這是因為權力是人性表現,而人性兼具善惡,既有沉淪之憂亦有上進之能,所以無法將權力一概而論。權力不該分為兩類,因為這是將天人不諧或情理不一的狀況勉強合理化,這將造成人們錯解權力本質及善惡觀念。總之,權力問題必須以天道化解,以人性主張解決人性問題終究徒勞無功而反受其害。真理能貫通權力問題,但權力觀點並不能解釋真理。」
年輕人:「嗯,這我能明白。」
史學家:「權力主張若遇到義利衝突的情況,顯然是選擇利而不是義,行善是責任而不是權力,而為惡卻可能是一種權力,雖然大部分人終究有良心,不願大聲宣揚自己有為惡的權力。不過權力主張雖可能『不善』,但不會『不真』,這就表示權力不是真理但受真理支配,而權力意識是人性,人性兼有善惡,所以權力主張可以合理但大多時候不合理,所以權力爭議應該要以是非標準來評判。」
年輕人:「為惡的權力是類似什麼樣的權力呢?」
史學家:「例如犯罪者的緘默權、『不行善的自由』等都是不道德的,都是為惡的權力。其實我們前面說過多次的,好人有責善的義務,可是凡人大都重視權力而不是義務,如果他們以權力拒絕受教,好人當然無權進言,這是傳道者入境隨俗以及承擔世間錯誤的胸襟。」
年輕人:「我明白了。」
史學家:「我們可由歷史看見,權力並非天賦的而是爭奪來的,不管是君主自稱的『君權神授』或是大眾宣稱的『天賦人權』皆不是事實,這些說法的出現其實是表示人對權力主張有所不安而需要自圓其說。『強權即公理』這句話就明示了權力的暴力性,所以愈是溫和的權力主張愈不合理和不中用,可見各種權力是分得出輕重尊卑的,所以富有皆大歡喜氣氛的人權論調其實多半是自欺欺人。」
年輕人:「我知道『君權神授』是因為過去宗教勢力強盛,君主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發的聲明,但是『天賦人權』不是長存人心很久、與生俱來而不可剝奪的嗎?」
史學家:「你這樣的認知也是因為被教育而來的,其實細想就可知道,既然是與生俱來的那麼就不需要爭奪了,這些說法是近代革命家所宣稱的,從他們的堅稱與大力宣傳已證明這不是事實。『不可剝奪』是一個神聖化的說法,它真正所代表的其實是『基本』的、『不可轉讓』的意思,但是也不可否認當事人有『放棄權力的權力』,這就說明了權力的變動性。」
年輕人:「好吧,可是我想到了《美國獨立宣言》不就是舉世聞名、偉大的論述嗎?」
史學家:「這份宣言裡有『我們認為以下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上天所賦予』等說法,其實是一種『欲蓋彌彰』的態度,因為上天既已明示了,哪裡還有『我們認為』的餘地?表面堅定實際卻模糊,這份宣言之所以能成立是因為美國人有了實力自壯,而英國人無力阻止而已,這正是一份捍衛權力的宣言,乍看之下令人感動,實際上卻是自傲的態度。而且主張天賦人權者皆首重平等權,這是很矛盾的。」
年輕人:「為什麼會矛盾呢?。」
史學家:「平等若是理所當然,那又何需被提出而需要保護?須知權含有『力』,而力有大小強弱之分,所以平等不會是一種權力,它的主張與權力的訴求是衝突的。再說,亦屬於人權主張的財產權也與平等精神不符,因為它強調的是保障平民私有財產的權力,卻不是聲明貧富不均的不合理,而保障私產其實更可能使貧富差距擴大,這已經不只是不符合而是直接違背了平等精神了。所以說權力如果真的是上天所賦予,那麼這諸多權力其實應該要有互通性而不能牴觸,因為真理貫通一切事物,若權力互相牴觸,只是說明它是各方勢力的鬥爭而已。」
年輕人:「原來如此,我之前都沒有想到這些,不過像你說的,即便權力的本質是惡的,但也不得不使用權力來行善,因為它是必備之惡對吧。」
史學家:「沒錯,權力是一種『武裝和平』,它含有暴力性,但很多時候還是可以避免實際的暴力,是以權力之說雖是偽善的,不過偽善至少還有善。掌權者只能掩飾或減少暴力,無法徹底消滅暴力。」
年輕人:「不過雖然你已經說明了權力的本質,可是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人權有一定的『崇高性』?」
史學家:「以權力的力量而言,人權是最大的力量,因為它的確是大多數人所需要而認同的,所以可說是『大眾之權』。以內容而言,不可否認它的確有振奮人心之處,但是它的立論基礎是錯的,所以人權不會是正確無誤的真理,因為它的根據是自然法則,而自然法則是不信超越性存在的人所能訴求的最高標準,而正是因為它不講超越性至理,所以可以任人解釋以滿足其所需。」
年輕人:「原來天賦人權的立論基礎是這樣,難怪人權不會是真理。」
史學家:「不過還是要說,人權雖不如人文主義高貴,但它確實可以促進人對於自身尊嚴的省思,今人大都有人權思想,這畢竟是文明演進之下的善果。」
年輕人:「是的。」
史學家:「權力終究是強者征服而來,我們看歷史演進就知道,平等原則的提出就是近代大眾從菁英處爭取而來的戰果,殊不知有德有能的可敬者才有資格有權,不過事實卻經常不是這樣。總之,權力不是真理,它是慾望而不能被滿足,總是不斷的推陳出新,不知文明的目標或止境為何,使人有無所適從之感。而權力主張總是互相對抗,權力理論也無法化解權力問題,奪得權力者終究是『以力服人』而不是『得理不饒人』。」
年輕人:「好的,我已經完全知曉權力終究是一個工具而沒有崇高的價值了,它未必是好人能夠有成就而值得費力去得到的東西。」
史學家:「是啊,以錯誤的理由行善終究沒有善果,以政治地位、權力而活是有動力卻沒有方向的人,他們有權無能,誤入歧途而終將失敗,因為善行必有目的但卻不必成功,惡行卻是盲目的,成果愈大危害愈大。好人難以獲得權力,即便獲得權力,大眾也很難認為他有佳績,因為好人雖積極但並不會『處心積慮』的去行善,他只是為所當為。」
年輕人:「不過我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說政治建設不是智者、菁英、好人的最高成就,那麼什麼才是呢?」
史學家:「舉個例子好了,曾經叱吒風雲、統一六國的秦始皇,以及奔波於各國遊說、落魄不堪的孔子,誰對人們的影響比較大呢?」
年輕人:「原來如此。」
史學家:「所謂『有德者必有言』,立功的帝王將相終究有如過眼雲煙,而這些立言的思想家卻成為後世千代萬代人們的心靈導師,是以有意從政的智者即便不得為政,最多一時失落,但卻永不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