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法句經》的講義。〈無常品〉一開頭就說:
「所行非常,謂興衰法,夫生輙死,此滅為樂。
譬如陶家,埏埴作器,一切要壞,人命亦然。
如河駛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還。
…
常者皆盡,高者亦墮,合會有離,生者有死。
…
咄嗟老至,色變作耄,少時如意,老見蹈藉。
雖壽百歲,亦死過去,為老所厭,病條至際。
是日已過,命則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
非有子恃,亦非父兄,為死所迫,無親可怙。
…
非空非海中,非入山石間,無有地方所,脫之不受死。
…
知此能自淨,如是見生盡,比丘厭魔兵,從生死得度。」
「苦」的意識是進入佛教的大前題;
如果一點都不能感受生命的本質是苦,
佛陀所有教說都派不上用場。
最近上課的時候,常常覺得這一點最難以傳達。
因為這是「存在的悲涼」,
現在的小朋友能不能體會呢?我沒什麼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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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思想史講到孔子的「義命分立」,
這一次突然想到,
其實這就是存在的感歎。這是「共法」。
孔子的意思是,
如果從世界客觀面去看,人生不過是一串被決定的現實序列,
就像生死,不由自主;
人只有在道德上才有自由,才能選擇、並承擔責任。
所以,道德是人生唯一的意義所在。
這種對於「意義」的追問方法,其實有點存在主義的味道。
孔子是先正視命,
也就是自我與現實的距離,
然後才去思索自由何在、意義何在。
也就是說:
必須先體會到自我在此世界之為孤獨的過客,
才能問得出「生命的意義」這個問題;
就孔子而言,
就是面對「命矣夫!」的無可奈何,與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選擇。
而答案雖然不一樣,
但是回頭看看《法句經》,追問的方法是一樣的;
必須先體會自己活在世界的疏離與不安,
也就是獨自來到世界受生死之苦的現實,
才能找出超離生死就是生命意義的答案。
如果是這樣,
其實「異鄉人」意識就是追問生命意義的前題。
道家也是一樣的;
《莊子》說「迷陽迷陽,無傷無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能夠看到存在的悲涼,
然則才能去問: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
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
即使,
是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解答,
也是出於「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的疏離與寂寞;
古詩「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看來很現實,
但也不過是面對「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的存在之悲,
所做的一種慨歎。
那再想回來的話,
換言之,生命的意義問題,必然出於面對現實的疏離與寂寞;
所以,任何解答的方式,
都必然是某種程度上脫離現實的,
就算是孔子的義,不也是因為無視命之現實而顯得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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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難以傳達也是理所當然。
我想,
也許是因為現在的多數人都在現實中自得其樂吧。
當自我只是現實中的一部分,
自然不會覺得意義有必要被追問,
因為現實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