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玩>
在我即將被簡的無知逼瘋之前, 有人開門進來了。 是她國小五年級的妹妹,和另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小妹。 兩個小孩子尷尬且疑惑的看著我和簡兩人。簡乾巴巴的向妹妹解釋,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我們只是在玩....我太用力弄痛她了....
我們只是在玩??? 我們??? 玩???
媽的!是我被你玩吧!!!?
她找藉口的用字遣詞,讓我當下極度錯愕,且怒火中燒。 我還來不及站起來發火,就聽見簡的阿嬤在樓下喊, 要樓上的所有人下去吃飯。我不想站起來,簡卻硬生生的托著我把我拉起來, 她說,如果你不下去吃飯,我阿嬤對你的印象會很不好。
這時候,我真不知道該說簡甚麼, 她的反應很兩極,發作的時候像極了電影裡中二的變態, 正常的時候又很正常,這讓我感覺異常錯亂, 被性侵之後,要當作沒事一樣.... 跟加害者的全家人,一起其樂融融、客客氣氣的同桌吃飯??? 我難以理解簡的思想, 同時還被另外兩個小妹[規勸]: 心情再怎麼不好也是要吃飯的嘛!吃完再繼續哭也可以啊。
我的反應:?????
我是被諷刺了嗎?
我幾乎是被她們拉著出去, 人坐在擁擠的飯廳圓桌上,桌墊泛著髒髒的油光, 前後左右都是簡的家人親戚, 她的阿公時不時對我露出審視的表情, 好像我可能是個留在他家裡吃飯的賊。這一切都太荒謬,荒謬到沒有甚麼真實感, 我行尸走肉一般,吃著乾乾的白飯, 覺得自己是在努力嚼碎石頭吞下肚, 菜我吃了幾口便停筷,我不喜歡他們家的口味, 好友李的家中菲傭煮的麵,都比這一桌菜好吃十倍。
每個人吃飯都很安靜,我幾口吃完了碗裡的飯, 頭低低的直接上樓,就像我抬不起頭來見人一樣。 眾人全都傻眼的看著我。 我走上樓梯,聽見簡的阿嬤錯愕的說, 這孩子怎麼這麼沒家教???
簡連忙解釋,說:她平常不是這樣,今天是心情不好....
阿嬤說:你就不該請這麼沒教養的同學回家,這樣會帶壞你妹妹...
我聽了一肚子苦水,覺得這一家人真是極品。 難道要我現在下樓,當著所有張三李四王八老五, 在那飯桌前面宣布:你孫女昨晚強暴我的時候, 還有另外兩個小的在旁邊聽牆角看現場哩! 就很想衝下去狠狠的譏刺嘲諷一番, 掀開看看那骯髒的桌子底下長的是一副甚麼樣子!!! 我的腦瘋狂開罵,臉上卻不動聲色,就像腦子裂成了兩半。一半試圖狠狠反擊這些汙衊——— 之後再立刻衝去廚房拿刀出來把簡五根手指,剁了餵狗。一半又不斷的自我批評: 太中二,太衝動,太愚蠢, 他們一人一隻手都可以把你活埋了。 要是整個家族聯合起來逼你保密簡對你做的醜事,你能怎麼樣?
我強迫自己從激烈的憤怒中冷靜下來, 知道報案沒有人證錄影、殺人還要坐牢償命, 打架打不過這麼多人,不論是哪一種報復都對我非常不利, 最後還是得從長計議。
我當時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上樓收拾完東西, 立刻帶著包袱下樓、在眾人的指指點點的議論中,離開簡家。
<狼狽逃離>
雖然我極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 但事實上依然非常恐慌與無助,只是被重重顧慮壓抑了。 當時我迫切的需要想辦法解決簡帶來重大痛苦情緒, 不然我感覺自己會瘋。 瘋到會帶著刀半夜去殺她。
我帶著滿身汙穢,腳步沉重到快抬不起腿, 深呼吸——我撥了電話給李。 心裡想著方案一方案二方案三。 我知道我現在不適合回家,如果她沒空怎麼辦呢? 嗯....我極致理性的思考, 李的媽媽接起了電話,我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 只是手一直抖,像得帕金森氏症。 李媽媽沒說甚麼,電話在靜候中撥著等待用的悠揚曲調,我卻越來越焦躁。 腦子裡已經開始自動播放最糟的方案: 李沒有空,我需要直接回家,在這種全身燒燙傷心理狀態, 面對各種各樣的平日情緒大挑戰, 沐浴在日常各種精神羞辱當中, 做牛做馬照顧不是我生的小孩, 把所有大小家事做完。
然後在晚間大人小孩都入睡的時候, 我面不表情的去廚房拿起菜刀,趁著他們睡了, 讓所有人跟著我的羞辱痛苦一起下地獄.....
李歡脫的語氣打斷了這些人到絕境開始自動在腦裡播放的"最後方案"
李:喂、你怎麼有空找我啊?喂?哈囉有人在嗎???
我:......................我在。
我發現我沉默了好久,講不出話,但我又怕她掛斷電話, 好多話卡在喉嚨,接連被簡性侵的種種痛苦, 想要去解決無人幫助卻又二度三度被強暴。 那些大人口中,我那些所謂的,[沒家教沒教養帶壞小孩]的反應, 冷言冷語的惡毒評價,只是在我痛極了的新鮮傷口上在灑一把鹽, 只是我現在才開始痛,我卻講不出來..... 太多痛反而說不出口了———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李:你怎麼了?你哭了???
我:(哽咽)沒什麼。我心情不好。
李:你媽又罵你了???還是怎樣???
我:........................(哽咽)
李:大小姐啊你快說啊!急死我了你不講我怎麼會知道啊幹!
(李媽媽在李旁邊說:佳涼你怎麼可以說髒話呢!
李:琬真跟她媽媽吵架了啦事情很嚴重,她在哭耶!
李媽媽:又吵架了!?她媽媽是怎樣啊?
李:我不知道啊!她就一直哭都不講話,急死人!
李媽媽:那你叫她趕快過來啊!?她吃飯了沒啊?
是被家裡趕出來了還是怎樣?Mary你先去煮麵,待會琬真會來。)
我:............(哽咽)
李:啊啊啊,算了你快點過來,當面說好了!不對,你在哪裡!? 我要不要去接你?
我:謝謝........不用,我自己走過去。
李:....你甚麼時候變這麼客氣了? 你這樣我好害怕,你到底怎麼了???
我:沒事,待會見面再說吧。
我掛了電話、收拾好面部表情、帶著這些被性侵過的[髒衣服], 走往李的家。
<就是開不了口讓你知道>
一路上我都在想,該從何啟齒。 我滿腦子都是性侵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 那些看似微笑實則猙獰的表情, 被侵占式的控制卻反抗無能的陌生感受、陌生的自己, 我站在電線杆旁哭,如果路上碰到空棺材, 我會想自己先跳進去裡面或一頭撞死就地掩埋, 像看過的電影裡梁祝當中的祝英台一樣。
但不行。
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樣死,太不值了。
可是七歲的時候被性侵,十三歲的時候又被性侵, 我還要再被強暴幾次呢?
如果當時候的我知道, 未來的我還要受到簡整整長達三年的凌辱, 長大之後還得陸續被一個女同事、一個朋友、 一個曾有計畫訂婚的男友性侵—— 接著工作還得被兩任前後老闆要求包養、 包養不成就騷擾熊抱、 見我不依著他的求愛就在工作上辱罵我、 怕我告訴他太太真相,就秘密辭退我 (並未資遣而是違法的無理由辭退), 在逼我走之前,他跟他的太太把話反著講.....
如果我能未卜先知,那時候應該就會先去上吊。 免得繼續活著,受這種無窮無盡的羞辱。 可惜那時候我不知道, 我天真的以為活著還會有希望,人生還有峰迴路轉的時候。從簡的家到李的家其實不算遠,但那條路對我實在太長, 發洩過情緒我邊走邊猶豫著, 到底要不要把簡強暴我的事說出來。
最後我站在她家前面的巷子口,焦慮的來回走動。 要走進去、要講、不要走進去、不要講、李會怎麼看我? 李知道了就等同於李媽媽也知道了、李媽媽會怎麼看我? 她們會不會嫌我髒? 會不會下次就不能再來李的家? 她的媽媽會不會不讓我和李做朋友? 李會不會嫌棄我覺得我噁心齷齪? 我焦慮到噁心想吐,胃裡翻江倒海, 躲在牆角乾嘔又嘔不出甚麼來。
我覺得自己滿身汙穢,急需淨化,卻又覺得, 自己帶著這樣的秘密靠近別人,同處一室, 都是在汙染其他人呼吸的空氣。 我當時最害怕的是,面對她們聽見這件事之後的表情、 她們可能會有的眼神變化。
我已經無法再承擔更多了。
最後我決定,不要冒險,我進去屋子裡, 像平常一樣,但不要講。 不要挑戰人性。 我怕我們的友誼經不起這種考驗。
我太害怕了。
害怕我最好的朋友,透過她的眼神表情,透過她的選擇與行為: 證實了我經過這痛苦之後產生的自我批評。
如果她因此捨棄我,我覺得我會崩潰。
一個我不在乎的人性侵我,我還可以忍耐, 可是我唯一的、認識了這麼多年的好朋友, 瞧不起我、覺得我噁心骯髒、閃避與我的接觸.... 我會痛苦到想去死。
我想要掩飾,不要讓別人察覺到我的異樣。
我一度覺得路人都在看著我、審視我。 可是我找不到有任何人在看著我的跡象, 我只是在恐慌—— 恐慌一個或好多個並不存在的嚴厲眼光正在盯著自己, 懷疑自己,好像罪大惡極的是我, 是我的存在造成了自己現在這個悲慘局面, 那種大腦當中的認知扭曲,時間並不長,幾分鐘, 我的理性將我自己用力的從精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因為我即將踏進李家的大門。
做好決定,整理好表情,照照路邊機車上的鏡子, 確定沒有哭泣的痕跡,檢查脖子上有沒有紅痕, 衣服整不整齊.....我試著做好準備, 像我每次在家,崩潰哭完之後會做的自我檢查。
我的精神在破碎邊緣,我的臉卻毫無反應。 這種沒事一樣的表情,是我的盔甲,我不能丟掉它。 我不要崩潰。我不能崩潰。
等到我終於推開門, 奇怪的心虛感、焦慮緊張到讓我的心快從胃裡跳出來。 我試著笑,卻只露出一種彆扭的神情, 李媽媽關心詢問了我發生了甚麼事, 李看出我的情況不對勁,替我敷衍應付了幾句, 從我無力應對的社交對話中解救了我, 帶我上二樓去她的房間。
李媽媽突然連喊:琬真的麵還在餐桌上啊!不來吃嗎!?
李:待會我再幫她拿!!!
李媽媽:麵會糊掉!到時候就不好吃了!!!還有、 李佳涼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你們不准在房間裡吃東西喔!聽到沒有!?
李:(小聲)我管你的...
李拉著我走上二樓,一進她的房間,她鎖上了門,避免被打擾。 她知道我不喜歡被大人聽去我家的事, 也不喜歡講話講到一半被打斷,我會發飆。 但這次她要等我講,發現我依舊沉默, 這就讓她非常緊張,其實她不知道,我比她更緊張, 因為這種環境下她媽媽不在,照理說我應該可以說的出口, 可我就是張開嘴卻說不出來,我原先的決定在動搖, 我想讓她知道我發生了甚麼事, 可是我莫名的被卡住了。
李原本站在門邊,我坐在床沿,她等了一會都沒聽到我講話, 這讓她著急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講不出話的現象, 我在家裡受了委屈總是一堆話要講。她試探不出我到底發生甚麼事,著急擔心的跳腳,我試著想笑, 想讓她能安心點,但我笑不出來,笑比哭還難看。
最後她說:姑奶奶算我求了你了,你到底怎麼了嘛?
啊,我說不出來,笑不了,被自己給急哭了。 李說完這話看我竟然哭了,慌的不知所措, 走過來抱抱我,我下意識的靠著她失聲痛哭。一路準備好的掩飾、謊話、應付藉口、想好的假故事、 包含那些害怕被她輕看了去的焦慮恐懼、通通都用不上。 李從來沒有看見過我在她面前崩潰的如此徹底, 我一直都看來冷靜、理性、堅強。
她試著安慰我,卻不知道該說甚麼, 開始胡言亂語、口不擇言了起來, 一邊安撫我一邊對著我媽媽平常的後母事蹟一陣亂罵。聽她在那裏搞不清楚狀況的, 對著不是事件主角的人著急生氣, 我心裡莫名就覺得挺安心的,到此,我終於放鬆了警惕。 至少還有一個人會無條件的站在我這裡。
那她知不知道真相其實已經不這麼重要了。 她才十四歲,明明還是個孩子, 我還是不要把這麼沉重的痛苦告訴她吧, 這種悲慘的事我已經背了一個了,背兩個也無所謂, 被強暴一次也是強暴,被強暴幾次也是強暴, 告訴了李,又能怎樣?就是平添她的精神負擔。
我知道她會站在我這,這樣就很夠了, 不用讓她甚麼都知道,那些太沉重的恐怖還是我自己來承擔, 有這樣的朋友,我已經很知足了。於是我破涕為笑,說自己沒事了。 就是心情不好而已。 我也是在告訴我自己:我有朋友,我不是一個人,我可以沒事。
李:靠!那妳哭那麼慘幹嘛!?是要嚇死誰啊!?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嚇死了!你在電話裡一直哭、現在也哭、甚麼都不講清楚!
我:就心情突然很不好.... 我今天可以住你家嗎?我沒辦法就這樣回家。
李:應該可以吧,你剛剛都哭成這樣了,我媽應該不會說甚麼了。
我:我哭成怎樣?
李:就這樣啊。
她指著滿床的衛生紙說。
我:..............
<恐懼>
我在李的房間外面吃完糊掉的麵, 我們在房間裡玩電腦閒聊, 畢竟從國小五年級認識到十三歲, 每次我去她家,不是去吃飯、就是去玩電腦, 如果她媽媽也在,李還得很苦命的在一旁練鋼琴。 四年的相處多少都有一點默契,那天哭完後, 我們的對談就像平常一樣, 我也很盡力的表現的與以往一般無二,
可是我得過夜,過夜就得洗澡。 過去我和李為了節省時間,幾乎都會一起洗。
我對[和別人一起洗澡]因為簡的緣故開始有點陰影, 但我得[表現的像平常一樣]。 等到進浴室,我都還在飆演技裝平靜, 其實我內心很慌張,我怕被簡強暴之後, 自己會變的跟她一樣變態:
『我會不會也變得跟簡一樣會去強暴朋友?』
這種不知道哪裡的謎之恐懼,跟每次被我媽打罵羞辱之後, 我都會突然間開始害怕驚恐, 想像自己長大以後會變的跟媽媽一樣、會虐待小孩, 因為我有她的血緣,簡直就是某種詛咒,帶著不可抗性, 我不可能像電視劇裡的哪吒那樣, 把血抽乾還給父母就算掙脫遺傳。
於是只要我開始要生氣,就會有一個強烈的恐懼攔住我:
『我不要變得跟媽媽一樣,所以我不可以生氣。』
這也導致我之後對簡所言所行, 幾乎都在好好的或冷冷的講道理試著讓她清醒點,我生氣不出來。 可能壓抑的太厲害,也演變成一生氣就要極力忍耐, 忍不了就開始想殺人,克制殺人的衝動比不生氣更難。 但我沒有別的宣洩方法。
總之,這兩種恐懼信念等級相同,生成的過程類似, 都在被強迫、暴力、虐待當中產生, 莫名的恐懼自己有一天會做出與加害者相同的行為。 前者比後者的後果更加恐怖,因為這樣我就沒朋友了。
進浴室後,我看著鏡子輕輕深呼吸, 我在心裡做好自我建設:假如、如果、我看到李有任何反應, 我就要立刻走出去。那表示我毀了。完了,我這輩子都會沒朋友。 嗯....那我就先去殺了簡再去自殺。
如果、也許、可能、應該,我的感受跟平常一樣, 那就表示我的身體雖然髒了,但腦還是乾淨的。 我就可以跟平常一樣,繼續住在李的家, 我無法想像我會像簡一樣強迫我的朋友跟我上床—— 這樣李也太倒楣了——我倒楣也就算了。
等我準備好進到浴缸裡,跟李四目相對, 我內心表現的像預備好接受任何判決的死刑犯, 看看我的人生接下來會是無期徒刑、還是即刻暴死:
沒事 。
我沒事?
我沒反應?
啊!啊啊啊啊啊!!!
我沒有壞掉!!!
我還能有朋友!!!
Yes!!!
我的內心放起煙花,歡慶劫後餘生, 臉就不由自主的開始傻笑了起來。
李看著我,就一臉困惑,她問我:你今天怎麼了啊?一下很沉默一下自己在那邊傻樂?
我讓自己極其緊繃的腰背,放鬆的向後靠在浴缸上, 有一種:
人生終於可以休息了....的輕鬆愉快之感。
我已經被這個性侵造成的陰影恐懼折磨了十幾天了, 總算是可以放鬆休息。
我呆滯且愉快說:沒什麼,只想到好笑的事。
李:甚麼好笑的事?說來聽聽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嗎?
我:不要,你聽了不會覺得好笑的啦。
李:那你笑甚麼?
我:笑就是想笑啊。
李:你不說,我要搔你癢囉?
我:你不用知道啦。真的。
李:我今天已經忍你很久了喔.....現在再不說清楚...你就完蛋了!
我: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啦.....其實就是..... 就是昨天路上踩到狗屎差點跌倒,就這樣啦。
李:....這有甚麼好笑的?
我:哈哈哈你信喔?你好好笑喔。
李:幹!你這個白痴!你死定了!
然後我們就在邊玩邊洗澡的過程當中, 被等在外面也要去洗澡的李媽媽罵。我們狼狽的摸摸鼻子,被大人趕上樓後,準備關燈睡覺。
<自救>
李:我要關燈囉!
我:喔,好。
李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將燈光的開關按掉。 燈光消失的瞬間,突然有一種止不住的心慌感受, 我把頭埋進被子裡, 避免讓李察覺到我的異樣, 李了走過來,躺下、扯了扯被子過去蓋, 卻發現我像鴕鳥一樣、埋的整顆頭都不見了,
她笑說:喂、黃琬真,你幹嘛? 你不會窒息啊??? 被子都被你拿走了我蓋甚麼?
我默默的把頭從被子裡探出來, 只是不想看到暗暗的天花板, 不想看到窗戶外面透出來的月色, 不想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我:沒什麼,只是好玩,我小時候都這樣睡覺的。
李:你不會也要我這樣陪你睡吧?先跟你說:這樣我會悶死。
我:不用啊。我是自己喜歡這樣睡的。
李:你不會窒息喔?不會吸不到空氣嗎?
我:小時候乾姊姊不在,我自己一個人會害怕的時候, 我都躲到被子裡蓋住頭,這樣就覺得自己很安全, 因為我以前很怕黑、怕鬼。後來就是爸媽吵架的時候, 也會躲到被子裡,不想看到我媽,也會躲到棉被裡面, 我都會留一個小孔,這樣就不會窒息也不會悶。不信你試試?
李:我不要。
我:你試一下嘛。
李:吼,我要睡覺了。
我:很好玩的,你試試看?
李:.....好啦好啦算我服了你了。
李照著我的方法試了一下, 撐不到十秒鐘她就不行了。 只見她一把掀開棉被,猛吸空氣,說她快窒息了不玩了。我在一旁呵呵笑,說:你好弱喔。 要慢慢的、輕輕的、淺淺的呼吸, 哪有人像你這樣躲在棉被裡還一直吸氣吐氣的啊?
李:你厲害,就是有點像烏龜。
我:你才像烏龜......你不覺得躲在棉被裡,很像待在露營的帳棚裡嗎?
李:不覺得,露營的帳棚才沒那麼小。
我:我就是覺得..........有人來了。
李:誰?誰來了???你突然這樣講我好害怕!
我:快點躺好,你媽走樓梯上來了,你聽!
李:!!!
我們迅速拉好棉被躺平在床上。
李媽媽:你們睡了嗎?明天要練琴喔! 還要去補習班喔!不準太晚睡覺喔!聽到沒?
李和我都識趣的在那躺屍裝死人。
只聽門外安靜了好一會。
李媽媽:嗯,應該是睡了。
接著就是李媽媽緩緩離開的腳步聲。 我聽音起身,像貓一樣直盯著門底下的門縫。 發現影子消失,門縫裡的光漸漸多了起來, 人應該走了,我轉過頭和李四目相對, 我慢慢放鬆,警報解除,躺回床上,她竊笑了起來。
李:你剛剛怎麼聽到的?
我:聽到甚麼?
李:我媽媽上樓的聲音啊。
我:很大聲啊。就是樓下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李:好吧,你很適合去做間諜。
我:我也這麼覺得。我還可以輕輕呼吸, 你要是被追殺的時候躲起來,光呼吸聲就會被人聽見了。
李:明明就是烏龜.....好啦好啦,不說了,睡覺。
我:啥,要睡喔....
李:小姐,我明天還要早起耶!
我:好啦好啦,睡覺。
我們終於躺平,但恐懼感沒有消失。 剛剛的意外驚嚇似乎激發了我腦內不知名的警報器。 我躺在床上, 連把棉被蓋住頭的舉動都沒辦法讓我感受到更多一點的平靜和安全感。 於是翻來覆去,李在一旁裝死裝不下去,問我幹嘛還不睡。
我:我怕黑睡不著。
李:你以前不會啊......?
我:現在突然會了。
李:....不然我去開小燈?
我:好吧。你去開看看。
李:....我真是受不了你。
然後她默默的去開了夜燈。 等她開了燈,回來躺平, 我面無表情,腦裡其實充斥著各樣恐怖的記憶。 在浴室昏暗的小燈光之下、簡趁我洗頭的時候抓住我....
李:有好一點嗎?
我:....你還是去關燈吧。
李:.....我想打你,你整我吧。
我:不是,我只是覺得開小燈之後氣氛變得更恐怖。
李:恐怖?不會啊.....那不然我開全亮?
我:不行,全亮我睡不著。
李仰頭望天,默默無語。她下床又去關上了燈。 困惑的問我要怎樣才可以放過她,讓她去睡覺。 我其實也不知道,我要怎樣才能脫離那種,透過光線, 透過各種環境的暗示,不斷連接到記憶中經歷過的恐怖場景, 帶來嚴重的警覺感、恐慌感、和不停止的心神不寧。
我也很焦慮,但這樣造成了別人的困擾, 只好努力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全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但我內心無論怎樣都平復不下來, 那種[自己一個人]奇異的認知扭曲感、強烈不安、 明明李就躺在我旁邊,我卻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棄、隔絕、 空氣中充斥著無人救援的黑暗跟無助,在這些心神不寧中侵蝕著我。
所有夜間的聲響都被放了十倍大,空氣的聲音、蟲鳴車響、 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風聲、冷氣嘶鳴的運轉聲、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耳邊不斷放大, 配合那些不斷重現的痛苦恐懼,
吵、 好吵、 腦子裡好吵、哪裡都好吵。
好煩。
把頭埋進棉被、沒用。我小時候應對不安的招數沒用了。 我太難了,驚懼恐慌不安失眠。但我又不能表現出來。 我輾轉反側,李則一動不動的背對著我。她的呼吸聲表示她睡著了。 我想碰她。 不是那種性的觸碰。 是一種迫切的、彷彿可以解除這些恐慌和認知扭曲的, 那種接觸的需要,我不清楚那是甚麼。 當下我只知道,我需要感受[她]在這裡。 我需要讓我自己知道,李就在這裡,旁邊有人,我旁邊有人。
我害怕被接觸、又需要去接觸、我都不知道自己要甚麼, 只是本能的感受到:我需要碰到她。 怎樣都好,這樣我會好過一點——我需要拿掉那層濾鏡、 孤獨無助的濾鏡、不管用任何方式。 就像要抓住在深淵洞口垂降的一條繩索。
<後記>
如果現在可以穿越回去那個夜晚, 我自己能有機會問問當時13歲的自己:「你為甚麼會覺得碰觸別人,可以解除你的痛苦?」我想, 要是真有那時候,13歲的我一定會說:
「我也不知道耶。就是自然而然的感覺這樣自己會比較好過,就去做了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痛苦甚麼,也就不知道我為甚麼會需要這樣做來讓自己好過一點。就只知道,我很痛苦,很累,很不開心。剛好碰到認識的人,讓我感覺好一些。我想不出原因。沒有找到答案。我只知道我的需要很奇怪,但我不是壞人——我沒有要做壞事。」
對當時的我來說,
性是很壞的事。
性的聯想是壞的,
以性為延伸的行為都是壞的。
如果我現在33歲的自己,可以對13歲過去的自己說話, 我會告訴她:
『性不是壞的。只是有人用性侵佔你、利用你。性本身並不可怕,也不壞,性就只是性,性是人們填補未被滿足的需求,一種常見的,比較極端的,方便且快速的,解除痛苦、孤獨的方式。』
『人們沒辦法解決那些找不到原因的孤獨和各種深層無法被碰觸的痛苦....所以他們拿性去滿足,讓自己暫時能活下去,即使痛苦的真正原因不曾被解決。』
『不是你錯了,也不是性錯了。是性發生的方式、時間跟場域不對,那個人不愛你,也不是你所愛的人。她強迫你。強迫裡沒有尊重和愛。你沒有被當成一個獨立的人來對待,你被當成物品消耗。』
『你只是在被這個人消費,她拿你去填補她自己生命的漏洞,以及空缺。』
『這件事發生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你的錯。』
『你不是在被任何神明、任何命運、任何人懲罰。是別人濫用了你的價值。』
『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