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劉健明,誰想當好人?│三峽好人 Still Life (2006)

2023/07/2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鮮明的地域性與時代性,使本片有強烈的隔閡感,卻又一旦仔細思考近年中國這片大陸上的遽變,像極了人類大歷史的加速快轉,物質與環境的劇烈變化,激化人性、情感的糾結與矛盾;現代的中國彷彿是一則總結過去的寓言,這看似毫無煞車的速度,是否將使中國有一天反成為關乎你我的末世預言?

Still Life, 2006

Still Life, 2006

長江大壩建築工程的獨特背景,造就了一群被迫離開的人,反襯著帶不走、殘留下來的「遺物」,飄散著濃重的物哀感,隨著水位上升而逐漸淹沒記憶之中的斷垣殘壁,只是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而是等待某個情感與知覺的考古時刻,將人們帶回曾經的現場。但在這個故事中,韓三明、沈紅並不是因工程影響被迫離開的在地人,僅因為人與人之間某種相互牽制的流動而前來此處尋找那些離開他們的人,並隨著鏡頭展開一地的群相,對比著大江大山的渺小,生活粗糲的沒有戲劇感,似是以一種集體對生活的緘默封印住這句疑問:被離開的人,可值得一個答案?

就像是韓三明並不明白,縱使妻是花3000元買來的媳婦,但自己待她不壞她又為何要帶著女兒離開他?想必他也是積攢了許久盤纏才來到妻的故鄉─奉節找尋一個答案,但沒人能回答去外地謀生的妻何時回來;他的等,在漫長的時間線裡認真了,而生活不為所動地一日日降臨,他只得加入當地的拆房大隊,這工作形式上對應著他概念上的妻離子散,和家與屋─情感與物質的雙重失落。在與拆房夥伴閒聊出身時,他們分別拿著人民幣談論上頭印刷的家鄉景致,同樣的一個中國卻龐大到人們對彼此的來處一無所知,也許談論鄉愁是奢侈的,他們眼裡看的是手中的紙鈔又或是上頭的家鄉?更可能是他們相信有了錢也就有了家、有了錢便能不再為生計飄泊,但此時,他們只能裸著膀子,一邊奮力敲碎瓦礫、一邊築起希望。

同時韓三明結識了一心嚮往小人物大時代的地痞,就連他行走江湖的稱號都挪用港片<英雄本色>周潤發飾演的「小馬哥」之名,而他的手機鈴聲亦設定為(同樣為周主演)<上海灘>主題曲,在來電時提醒自己只是身在此處、內心卻嚮往成功的遠方。也是在與小馬哥的對話之中揭開了本片片名:他一聽韓的手機鈴聲是<好人一生平安>,他取笑道三峽哪來好人,但觀眾還是忍不住對號入座片中哪個角色可稱得上「好人」。據編導賈樟柯自言,本片受著布萊希特劇本<四川好人>影響,但我們能隱隱感受「好人」不是他意圖想要辨認的,而是「好人」這個概念在價值觀中如何轉變;拿小馬哥來說,他嚮往的是時勢造英雄的機運和賭性,所謂的「好人」是個陳腐的傳統形象,不只這個年頭甚至未來已然不屬於那樣的人,同樣的片中所有為了生活犯點小奸小惡的人們,算不上什麼惡人卻絕對「抗拒成為好人」:為生活所吃的虧還不夠嗎?還要成為「好人」等著怎樣被辜負、被利用? 

沈紅正是符合傳統形象的女子,她的愛人看準奉節亟需新建設的機會點,離家打拼讓她一等多年,沈紅還只能被動地等待愛人捎來一些可有可無的訊息。在她兜兜轉轉的尋夫過程裡,鏡頭重複帶到她裝水、飲水的模樣,除了暗示她內心的躁(表面上她卻又十分自持地冷靜、溫婉),也體現她吞忍多年的哀傷、痛苦、疑問與憤怒。她托著愛人的老戰友協尋,僅只一次對著他哽咽,說著電話早就升碼但愛人從未再打來更新,舊時代的號碼中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繫,或許也在那一刻她終於決定不再當個「好人」,她想要親眼看看男人怎樣的宏圖得要她這樣的小女子委屈換來。當她隱約聽說愛人有了新的對象,她仍舊不動聲色,追到了他交際的舞廳也只是淡淡地說他在家鄉從不跳舞,她內心的嫉妒恐怕無關那個女人,而是愛人憑什麼仗著她堅忍不拔的不變而為了別樣的生活而改變。

女人清醒起來是絕決的,只消一眼,她便能斷了所有為他準備好的藉口、快速估算出遲來的不值。沈紅見著愛人,話不多說轉頭就走,追上去的愛人與她彆扭地跳了幾個舞步,她便掙脫他直言離婚,提出一個男人不想當壞人而遲遲不提的話題,她說自己愛上別人了,愛人無心卻似乎必須追問著:什麼時候、是誰?她僅僅回答「很重要嗎?」,重要的在那個毫無情意、毫無默契的破碎舞步裡,她再也感受不到想和這個男人有任何牽連的渴望。那一刻,她讓自己變了,從被期待的好人成為了正視自己心向的壞人,卻是那樣的壞,同時解放了自己與那個不夠勇敢的男人。

環境的變、人物的變,生活卻靜靜地展開包容著一切,如同英文片名<Still life>傳達冥冥之中延展出的生命感,就像是片中穿插許多華語歌曲「老鼠愛大米」、「兩隻蝴蝶」、「酒矸倘賣嘸」那般,再怎麼艱澀、世故、困倦的人生也有各自唱出底氣的調而不再只有一種主旋律;而注定被時代所遺忘的,不論再怎麼雄偉、壯大,也永遠不比菸、酒、茶、糖這些渺小的事物悠長,它們是一根又一根灰飛煙滅的落寞、一杯又一杯喝出來的交情、一盞又一盞沏成的習慣、一顆又一顆積攢而來的慰藉,那樣點點滴滴、細細瑣瑣交織出人們的韌性、不再做一個好人的任性。

在「土味」極重的題材裡,賈樟柯特意加入幾個魔幻寫實的設計:掠過天際的幽浮、起飛升空的移民紀念館、圍桌而坐的戲曲角色、高空中走鋼索的人,但這些突兀的畫面,也僅僅只是突兀,而沒有在主角的敘事中成為值得大書特書的轉捩點,反倒是幾個真情的設計橋段,在殘酷現實中顯得不可思議:韓三明順著拉皮條的人,找上的嫖妓對象竟是分別已久的女兒同學的媽媽(為生計而下海),她找來孩子的畢業照這才讓他見著他所缺席的孩子的成長;在街頭混跡的小馬哥終究被害,靠著韓三明來電循線找到他埋在瓦礫堆下的屍身,伴隨著「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完成了他悲劇英雄的高潮。這種機緣巧合的悲涼,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可能相當真實,是人在身不由己的墮落中還保持著溫柔、在時不我予下仍不放棄尋找自己舞台的純真。

那些象徵性的魔幻寫實,怎比得上人們勉力承擔自己所無法承擔的現實那般的魔幻?

為什麼選擇離開?韓三明的妻子說自己那時還不懂事、沈紅的愛人說(生活)哪裡容易,不論離開或留下的,人生無差別地透過時間讓你我艱難地變得世故,或者,更加艱難的不肯世故,就像追問究竟是時代創造了我們還是我們創造時代,賈樟柯必然信仰後者這樣不可為而為之的浪漫,那樣的執拗,必然有根。

*劉健明,無間道主角,在天台的名場面說出:「我從前沒得選,但我現在想當個好人」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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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的人 / 讀字的人 / 寫字的人。作為一個記憶力極差的人,以書寫,留下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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