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訪談,一位來賓防衛地問導演想知道什麼八卦,而確實就算旁觀者本意是最為單純的「why」,免不了仍舊是想從蛛絲馬跡中找到每個個人能接受的合理性解釋,那或許稱不上怎麼惡意的八卦,只是在看完這部極為私密的紀錄片之後,我們會發現離開人世始終是波登自己的選擇,一如法國作家莎岡說的這句話:「只要不傷害到其他人,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這充分強調自由的個人主義,過分理性地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縱然仍舊帶給周遭人極大的哀慟,但沒人有資格蓋棺論定何謂真相。
即或如此,在進入這部片之前,你絕對沒料到會陷入一種莫名的情緒裡,誤解首先來自於中文片名<行遍天下>,彷彿還是把波登放置在螢光幕前、彷彿他就是觀眾所熟悉的那個樣子,但隨著訪談娓娓道來,我們沒想到在此之前波登從沒出過國,沒想到這個走向全世界的旅程最終走進了牛角尖,他不過是想去印證這個世界是否一如電影和書本裡所展露的那樣,向外走去的所見所聞一而再再而三地衝擊著他內向的本質;從廚師到作家到影視名人,就像一齣暗黑版的<楚門的世界>,他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代在鏡頭前,犀利的頡辯一掃淤積在大眾腦袋裡混沌的爛泥,他赤裸地獻上自我對世界的疑惑、憤怒、不滿,觀眾不曾想過在螢幕上竟能如此直言不諱,反倒成了一個最不可能娛樂化的人氣系列,他的坦誠與苦毒竟成為詼諧、諷刺的變體,他的人生也變成關不掉的電視節目。
英文片名<Roadrunner>,擺在他面前的又是怎樣的一條路,讓他傾盡所有去追逐呢?而這個英文單字又指稱一種名為「走鵑」的鳥類,牠是華納兄弟<動畫樂一通>的擬人化主角─嗶嗶鳥的原型,牠靠著極速奔跑的能力和天賜好運以躲避冤家威利狼的捕捉,而這個美式經典的動畫角色在真實世界中卻是種不擅長飛行、笨拙且容易疲乏的動物,牠歸屬於鳥類卻沒有最關鍵的共通點,僅能仰賴快速奔跑的習性生存著,就像波登不斷向前而去,某程度來說煞車已不存在,不論是對他從屬的這個世界或是形塑他形象的螢光幕皆如是,走闖異地的他即使在熟悉的所在也成了真切的異類,在獵奇的期待中他反倒是那個最違和的個體。
「我不是新聞迷、不是記者、不是倡議者、不是教育者,我不是想要啟發誰也沒有政治意圖,硬要說的話,我喜歡去一個地方、心裡懷抱一個想法,結果發現自己根本就錯了。」他是個用否定自己來成全世界樣貌的人,渴望去承認或是感恩世界不如自己想的極壞,看似憤世嫉俗的他或許更怕的是自己想像的太好而被世界、被無意義無來由地辜負,本質上如此脆弱的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很酷的人,之所以「酷」是因為能不去在乎,但他總是fucking care,這個煞不住的歷程是他必須完成的自己,他必須忠於自己所選擇的惡夢。
當諮商師問他真的想改變自己的感覺嗎?他的沉默代替了回答,對悲劇式浪漫的執迷,是他的一生懸命,只能縱身跳下(自己所認定)人生值得一躍的懸崖,而無法成為誰的嚮導;名人化的崩潰更加重他拒絕被視作英雄的可能,身為一個作家、創作者,他的一生就是自己的作品,也要確保結局由自己掌控,當媒體、觀眾震驚他的選擇,接踵而來更是各種渲染與揣測,他卻已然沒有要參與這一切,只是讓開放式的結局成為答案的所在。
被遺留下來的家屬、親友必然會有一種「如果當時更留意他就好了」的自責,只是後悔從不能改變什麼,自毀傾向的他卻或許因著周遭這些有信、有愛、有望的人們而多了許多對這世界的留戀、更情願這世界遠比他想像的美好。在對生命、成功感到迷茫的波登曾問伊吉·帕普(Iggy Pop)已來到人生高點的他還會為什麼感到興奮?這位搖滾巨星淡淡回答:「被愛和真心感激那些給我愛的人」,波登沉浸於此、肯定對這個答案有著共鳴。
代替那些來不及挽回的,我們真正該做的更是從此時此刻學著成為不吝付出愛的人。
同場加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