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選之人—造浪者》剛推出的時候,社群版面都佔滿了它的影子,我很驚訝這齣劇竟然被一些提倡女性權益的劇評或KOL看見,甚至激勵了關於「女權」的相關討論。起初只是抱著想要揭穿「女權」這個標籤的心態而打開這部劇,沒想到追沒多久就深陷其中。當大家開始爭辯「《人選之人》到底算不算一部寫實政治劇?」、亦或是「它是否為台灣第一部職人劇?」時,沒想到一場台灣的#MeToo風暴正在悄悄地被開啟。
《人選之人》導演林君陽曾經在《OS ISSUE 1當代破格女》的專訪提到:「在當代父權社會裡,女性相對而言仍是弱者——而弱者往往就是開啟一個好故事的起點。」儘管《人選之人》強調是「虛構」的故事,但它彷彿投射出許多「現實」,觀眾可以透過角色之間的關係看到台灣不同性別之間互動的縮影,這一切都源自於導演對於情感層面的細膩觀察。至於為什麼本劇激起了那麼多性別的反思呢?以下將會針對幾個劇中角色的關係做討論:
(1)陳家競和老婆吳芳婷
現代社會針對過去父權體制,常常都是以極端的反轉當作破除限制的範例,例如以往都是「男主外、女主內。」現在大家就會開始鼓吹「女主外、男主內。」之類等相反的口號。然而平權的重點往往都不在於形式上的改變,而是在於觀念與意識的確立,陳家競和老婆吳芳婷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沒有不願意付出,我只是不喜歡我的付出變得這麼理所當然,然後,我在你心裡這麼不重要。」當陳家競忙碌於選舉的時候,家庭的重擔慢慢落在老婆身上,但陳家競的老婆並不是不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也沒有因此要陳家競放棄他的工作,她只是希望老公知道,她也有她自己的時間、她自己的事業和她想做的事,所以她和老公的工作「一樣重要」,或許老公多花一點時間了解她想要什麼,並且把家庭裡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當作和「台灣的未來」一樣重要,這個家庭分工的狀況就會有所改善。
我認為這就是一種平權的體現,有時候受到職業、生活圈、親朋好友的影響,每個家庭、每段關係本來就會長出屬於它自己的樣子,只要和另一半有平等的溝通管道,並且雙方都願意做出改變,問題就會慢慢被解開。
(2)趙昌澤和老婆歐陽霞
趙昌澤和老婆的關係看似完美,其實真正的情況是一方的權利牽制著另一方。這讓我想起電影《塔爾》中塔爾和她的妻子莎朗,因為妻子的首席小提琴手身份,才讓塔爾有機會坐上首席指揮家的位置,這樣的關係就像是一個龐大的權利結構,選擇離婚將會帶來排山倒海、難以承擔的後果。
而《人選之人》的這對夫妻權利關係又更加的懸殊,在傳統婚姻制度的性別框架下,女性是無法像塔爾和莎朗一樣,與丈夫是平起平坐的。就像是劇中,儘管已經知道趙昌澤外遇,歐陽霞還是不為所動,想必是雙方的共同藍圖已經走得太遠,要分開早已來不及。但這也不是歐陽霞想要的藍圖,這是在父權意識底下、以輔佐丈夫為目的所打造出來的藍圖。為了保護家庭、為了照顧小孩、為了讓一切的犧牲都變得有意義,於是歐陽霞選擇退讓。
有些人仍然會提出:「為什麼要退讓?」許多台灣女性往往為了維持家庭犧牲很多可以提升自己的時間,就算有自己的事業和夢想要闖蕩,卻因為家庭的義務重擔限制了自己的發展,而父權的觀念更讓女性這樣的「限縮」被視為理所當然,所以離婚的女性比起男性更難在社會上生存,因此女性在婚姻體制裡,必須更加戰戰兢兢。透過《人選之人》呈現出來的「社會認同的家庭結構」、以及趙昌澤和歐陽霞的扭曲關係,就可以看見台灣離性別平權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3)趙昌澤和女兒趙蓉之
在《人選之人》裡,我認為最令人心疼的是趙蓉之,她必須要面對父親趙昌澤的外遇,還必須要承受父親對女性的迫害。儘管趙蓉之的反應和表現在外人的眼裡看起來非常成熟,但是這樣的壓抑,不禁會讓她很累,也很有可能會影響到她未來對異性的觀感、對人類的信任、甚至是對「性」的看法。
「夫妻兩人要一起共度難關。」媒體們經常利用輿論和風向,讓大家一致認同「完整的家」才是可以被接受的,導致很多受委屈的另一半都得像歐陽霞一樣,為了顧全大局所以選擇隱忍,但是殊不知那些無法緩解的憤怒和怨恨,才是傷害小孩的元兇。
如果有在關注《人選之人》觀眾的評論,可以發現一個難過的事實,很多台灣觀眾都從趙蓉之身上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可見家庭裡性別框架所造成的傷害,已經影響到很多我們難以想像的地方,例如我們的童年。
(4)翁文芳和女朋友朱儷雅
「謝謝妳,因為妳不會一直說,叫我去休息或是不要太忙,或是說要養我之類的廢話。」翁文芳和朱儷雅的互動,就像兩個成熟的大人,互相尊重、一起努力、給予彼此適當的空間,讓大家看著看著就覺得好喜歡這一對情侶,估計她們是《人選之人》中最佳的戀愛典範。
但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有一次收聽《Sex Chat 談性說愛》這個podcast節目,聽到來賓說明翁文芳和朱儷雅感情會這麼平衡的原因,是因為「同志伴侶可以跳脫異性戀男強女弱的框架,在沒有這個框架之下,雙方可以更舒服地經營這段關係。」然而對於這段敘述,我和主持人Yang 揚的看法一樣都是否定的。
父權文化的思維並不只存在於異性戀,它也有可能出現在同性戀的互動之中。就像塔爾和她的妻子一樣,《塔爾》一開始播出的時候,許多人都説塔爾內化了一些父權的概念,由此可知,父權本來就不僅限於男性,它也不侷限在二元性別之中,從英文的字根Patriarchal來看,父權是在描述那些在關係裡掌權的首領、族長、德高望重的人。由此可知,在權力底下是沒有性別之分的。
(5)公正黨主席暨總統候選人林月真
穿西裝、短頭髮、時而流露出來的剛強氣質,林月真所呈現出來的形象,不管怎麼看都有一股中性的韻味,這似乎在說明女性掌權者在大眾的眼光裡,必須要去性別化,才可以讓人「看見」她真正的實力。這種現象不僅僅存在於劇集裡,或不僅僅存在於台灣,透過今年上映的紀錄片《瑪琳艾索普:首席女指揮》也可以印證,在現實生活裡,獨特的中性氣質較給大眾平易近人、好相處的印象,還有以瑪琳為原型創作出來的《塔爾》,更是呈現出塔爾較接近父權的氣質和風格,會增加其給人的專業觀感。
所以女性化的特質就等於沒能力嗎?儘管現代社會開始提倡「性別中立教育」,但透過上述事件可以發現社會還是比較認同掌權者朝向男性化的方向發展,很少是接納反過來的狀況,原因是男性自古以來一直都被視為領導者,大部分的人對於女性氣質還是抱有一種「柔弱」等貶低的意味。
我認為是時候可以想想女性特質可以為社會帶來哪些改變,這種討論不僅限於婦女團體或女性主義者,也可以存在於那些原本被歸納為女性很少觸碰的領域(政治、財經、體育、軍事等等......)儘管這樣的性別改革十分艱辛,但我相信多嘗試溝通、多接納不同的個體,一定可以打造出更舒服的人際關係,並且創造出更繽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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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以上列舉的角色關係,《人選之人》裡還有很多細節可以進行性別議題的討論,這讓我非常佩服編劇和導演的功力,短短的八集可以涵括這麼多想法,還可以在娛樂層面與議題層面取得平衡,真得非常不簡單。
至於很多人就會說:「那這就是一部性別劇啊,哪來的政治幕僚?」我想引用《Sex Chat 談性說愛》主持人和來賓的回應來解釋:「性別即政治。」性別存在於我們生活的每個角落,而且性別本來就是很政治化的事情。至於它接下來怎麼影響台灣的社會呢?相信大家已經可以猜測到接下來要討論的議題。
除了第一章舉出的種種性別反思,在《人選之人》裡,還有一段主要情節令每個人都印象深刻,就是黨工張亞靜的性騷擾事件。
公正黨文宣部裡的職員亞靜,時常常常遭到其他部門的簡哥慣性騷擾,有一次亞靜忍無可忍,決定直接當場反擊,剛好被副主任翁文芳撞見。原本以為這種情況會對亞靜相當不利,副主任翁文芳的反應卻令人出乎意料,她不但沒有吃案,還積極的關心亞靜的狀況,並對亞靜說:「所以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好不好?很多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如果這樣的話,人就會慢慢地死掉,會死掉。」儘管黨內多次以「大局為重」等理由壓下這起性騷擾案件,但是翁文芳仍然不斷努力地想讓這起事情被適當地處理,還給亞靜一個平等、安全的工作空間。
自《人選之人》開始播出之後,越來越多的女性表示對裡頭的亞靜深有同感,並漸漸地帶起了「職場權勢性騷」與「數位性暴力」的反思。直到5月的最後一天,政治圈首先爆出第一記震撼彈——民進黨的前黨工控訴,遭長期合作的導演「輝哥」摸胸性騷擾,結果被黨內的婦女部主任吃案,於此開始,越來越多的性騷擾、性侵害案件浮出檯面,接連影響到教育界、體育界和演藝圈。
「當時高舉著婦女權益旗幟的人未成為我的翁文方,我就要成為我自己的翁文方。」在民進黨前黨工的貼文裡,我們看見現實與劇集呈現相反的情況,當時理應給出即時協助的負責人並沒有成為這位黨工的後盾,反而質疑起整件事情的真偽。除此之外,國民黨也同時爆出了性騷擾吃案等問題,民眾黨也接連出現性騷擾的#MeToo事件,被害者聲明除了吃案甚至還遭受到威脅,由此可知,現在台灣的人治仍重於法治,政黨習以為常「大局為重」的思維導致許多性騷擾受害者都飽受創傷的折磨,性別意識在現在社會裡仍然有名無實。
而翁文芳重新給了這些被害者為自己發聲的力量,讓他們重新相信,這個社會還是願意保護並陪伴他們。儘管接二連三的#MeToo事件令人扼腕,但是透過這起運動,有越來越多人可以療癒過去的自己,並為體制外的思想與體制內的規定帶來真正的改變。
「#MeToo運動」的主旨原本是譴責性騷與性侵犯,並喚起社會對性騷與性侵問題的重視,從一個「個人沒有力量」的狀態,轉變到一個「擁有群體自信心」的力量。然而,現在台灣這個議題似乎正在慢慢失焦,這些控訴變成了茶餘飯後的花邊新聞和感情八卦,甚至有些人還利用這波趨勢開始爆料,上演火烤秀。
越來越多的仇恨、越來越多看戲的人,有些KOL甚至在網路上開始帶起「抵制、拒絕溝通」等行動,根本就是美國「取消文化」的再現。當原本的訴求變成了對立的情況,不但沒有改善原本的問題,甚至造成更多負面的影響,引發寒蟬效應,讓起初可以溝通的橋樑被硬生生地拆除。
「物極必反」是有其道理的,當事物發展到了極點,必定會帶來反撲。我們可以從美國最近頻繁的政治正確案例證明,越來越多網友聲稱的SJW為了爭取平權、反歧視等,做出許多偏激的行為,進而影響到影視、音樂、遊戲等相關創作。
當好意的行動變成混亂的局勢時,我們應該按下暫停鍵,好好地思考「#MeToo」原本的核心應該要是什麼?當我們將其他文化和思想改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是不是其實也違反了平權的本意呢?事實上越來越多的性騷擾與性侵案件顯示,權力與錯誤的觀念才是滋長不對等關係的元兇。
這時有些人就會說:「所以追求平權就是要『盡可能消除掉性別的標籤』啊。」但我個人對此觀點的想法卻是抱持著悲觀的態度,因為人類必定是透過「印象」去了解另外一個個體或群體,而印象往往會導致認知偏差,產生正面的月暈效應或是負面的尖角效應,而且資源確實是分配不均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許多優勢團體是無法看見弱勢團體的需求的,惟有容易取得資源的人主動溝通,才可以真正改善社會中不平等的情況。「#MeToo運動」不應該是永無止盡的控訴,它應該是一種自我修復與創造對話的過程,畢竟問題本來就不集中在個案。
在#MeToo運動爆發之前,台灣早期已經歷了一段性別平等法案的修訂與建制,透過婦女運動的倡議與民間熱烈的響應,將性別平等工作法、性別平等教育法、性騷擾防制法等「性別平等三法」帶入我們的生活之中。
然而法律作為最後一道防線仍然是不夠的,透過教育才可以幫助對話即早開始。台灣的學校和教學機構都會透過宣導、教職員調查的培訓、以及課程內容,增加性別平等的意識;但我曾經在一個podcast節目《違章女生》中聽到,以往學校的性別平等教育,都是透過「量化」的方式去計算成果,實際上生活中遇到的性別問題可能更為複雜、或是摻入更多無法控制的元素,這時應該要換一個方式,鼓勵老師尋找良好的時機,舉例生活中會遇到的性別問題,讓同學們一起反思:「什麼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才可以幫助落實觀念。
不過很多老師們也反應出,許多小朋友們在性別教育的時候,根本是聽不下去的,導致溝通變得更加困難。這時我認為成功的「影視作品」或許是一個有效的解決方法,以這一次的《人選之人》為例,隨著科技時代的來臨,越來越多的人無法靜下心來閱讀紙本文獻,大家吸收新知的方式都轉向以影音作為媒介,也因此為什麼許多學者和少數團體關心的問題,一直到《人選之人》播出之後才開始被大家重視。然而教育部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影片宣導,但我覺得若沒有經過專業的編排,很容易又會造就另一組「傑哥迷因」,這些推動者們應該要知道,小朋友們都是可以自我思辯的,性別平等教育不能只是單向輸出,應當容納當代的新觀點、站在對方的視角去同理,才可以達到真正有效的溝通。
除此之外,相對於教育體系,台灣一般公司職場的性平訓練更是不足,公司通常都不會安排相關訓練、或是成立第三方的調查小組,導致性騷擾的狀況在職場上更頻繁的發生。我非常同意報導者在《台灣#MeToo十問》文章內提出的建議:「勞動部應該要參考教育部的做法。」讓性平教育變成體制內的事情,鼓勵公司行號積極地推廣性平教育、人事部的訓練,才可以增強性騷擾案件的處理意識,因為後端的調查雖然重要,但前端的教育才是根本。
面對性創傷的受害者們,我們的態度應當是傾聽與溝通,適時地擅用衛生署、基金會提供的性創傷復原中心等諮商管道陪伴他們復原。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去忽略每個人的「主觀」感受,這些都是可以幫助我們更加理解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處理。
「請等待這個社會追上你們的那一天。」這是《人選之人》裡公正黨主席林月真對亞靜說的話,然而我認為我們不只要等待,我們更可以開始行動,在爭取自己權益的路上繼續向前。不用害怕孤單,因為性別平權運動沒有停止的一天,從這一次的#MeToo開始,我們已經開啟了對話的鑰匙。一路上一定會遇到越來越多的阻礙,但同時也會獲得越來越多的同伴,請再相信一次這個社會,讓我們一起為了更好的目標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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