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將近不惑之年時,讀到一首史詩──美國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長詩鉅作《帕特森》(Paterson)。在引文中,威廉斯說明這首詩的前提:「人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在開始、追尋、實現與完成人生的過程中,如果發揮想像力,則許多不同層面都是城市可體現的;任何城市的所有細節,都可以用來表達他最親密的信念。」
這並不表示,我一直意識到自己像座城市。但如果我們確實就像城市,那麼城市也可能像人。這麼一來,我會想要思索一下匹茲菲是誰──那裡的街燈如神經系統般相連,思維則在八月午後馬路上的空氣反射層中悠蕩,記憶慢慢掉落到一月湖面,穿過冰層沉入灰黑色的深處。
如果城市就像人,那我就比較理解為何我們稱城市為母親:麥加與亞松森(Asunción,巴拉圭首都)是城市之母,開普敦則是母城;正如吉卜林(Kipling)在詩作〈獻給孟買城〉(To the City of Bombay)中,憶起他的第一座城市(「我眼中的城市之母/因為我在她的城門裡出生」),並描述人對故鄉的牽絆,就像「孩子拉著母親的衣裳」。
的確,這解釋了為什麼我們會以人類的詞彙來訴說城市的各個層面:城市的精神與靈魂(這個觀念至少可以追溯自柏拉圖);城市的心臟、動脈、肺與骨骼;城市的姊妹,甚至伴侶──例如吉達(Jeddah)也稱為紅海新娘;而威尼斯愛水域,水域也愛著她,因此每年威尼斯總督(或現在的市長)會儀式性地把婚戒拋進水域,時至今日依然如此。這也解釋了為何我們能深深愛著一座城市,只要閉上雙眼,就能想像出城市仰望著天空的臉龐,或者嘗試想像在城市的第一天,天空是何種模樣。
匹茲菲
我穿過泥濘操場,從中學的校園走出來。父母有個好友好像養成習慣,總要提起某年感恩節時(那年聚會就是在她家舉辦),我走到她椅子旁,咕噥著:「這是我碰過最爛的感恩節!」她說,那時我三歲。
現在,十二歲的我對自己說:「這是我讀過最爛的中學。」瑞奇要搬到康乃狄克州了,這位朋友曾和我一起搭樹屋、在森林閒逛,把硬幣放在貫穿匹茲菲的貨運列車行駛路徑上,之後再去尋找硬幣殘骸。瑞奇的爸爸對我很好,他有輛跑車,偶爾會帶我去狩獵。他在奇異公司(General Electric)上班──匹茲菲最好的工作大多來自這家跨國企業,而最近他獲得晉升,要到公司總部任職。
少了瑞奇,我會很難過。中學生活很嚴苛,但瑞奇很堅強,也比我受歡迎多了。他和我不同,沒有人會叫瑞奇書呆子、怪胎,或說他是同性戀。而就算他有語言障礙,也沒人敢取笑他──只要和瑞奇在一起,就沒有人敢取笑我的語言障礙。沒有小朋友膽敢跟瑞奇講,在某個日期、時間或地點要揍他一頓;不像我,今天就得面對這種事。
最後一堂課下課後,我從儲物櫃拿外套,小心翼翼地往北穿越操場。從昨天開始,我就胃部翻攪。我告訴自己,該來的就是會來。我以前就碰過這種情況,也曾經跟媽媽告狀一次。我要她保證不會打電話到學校之後,她告訴我,起身反抗很重要。
哥哥也告訴我該怎麼辦。從他七、八歲,我五、六歲時以來,我們三不五時就打打鬧鬧,爸媽說這是我們的「日常」。有時候,日常是發生在室內,有時候則在一堆落葉間,或剛在後院蓋好的雪堡上。哥哥總是贏家,因此這會兒我一邊走,一邊努力記住他跟我說的話。我會盡力。
我一腳跟著另一腳,小心踏出步伐。現在我已來到操場中央──正確的時間與地點──可是沒看見那個威脅我的小孩。我還不了解的是,那個人就算說話的當下是認真的,也可能根本不會記得自己講了什麼,即使那些話害我整個星期、整個月都變調。
我經過幾個其他小孩身邊,但我怕的那個人沒有在等我。我知道不要回頭看,也不要跑(一腳跟著另一腳)。我來到操場的北邊,開始走上操場對面一條陡峭的街道。
幾分鐘後,我抵達這條路的頂端。當我俯視平緩的山坡時,呼吸放鬆了些。我回到我家沒上鎖的廚房門口,把門打開,放下書包,用家裡剛裝好的第一台微波爐做了熱巧克力,還裝了一碗多力多滋。我把點心帶到樓上的房間書桌。在我開始寫功課之前,我拿出一張白紙,在最上面以小小的大寫字母,寫上我想像中的城市的名稱。然後我開始畫圖,彷彿是第一次畫似地──從鄉間蜿蜒而出的鐵路、兩條跑道,筆直的新街道線條。
京都
戴夫(Dave)與我躺在相鄰但不完全相連的日式蒲團上,讓煙霧在頭上盤旋。香菸是七星牌的;七是我最愛的數字,原因只是許多飛機上都有這數字。一台隨身聽放在蒲團之間的榻榻米上,我們各自戴著一隻耳機。隨身聽播放著電子樂團「謎」(Enigma)的樂曲,這是我今年夏天才認識的音樂,啟發著我們以香菸在頭頂的黑暗中緩慢繪製八字形;在音樂引導下,煙軌在消逝前再度被餘火重新環繞。
那是在八月,在日本高中的暑期寄宿家庭計畫已近尾聲。我為此存了兩年的錢,在餐廳洗碗,並在攝氏零度以下的清晨於雪中舉步維艱地送報。但這趟旅程完全值得我每分每秒的付出。
這趟行程大約有十二人參加,大部分是像我這樣的十七歲學生,即將開始讀高中的最後一年。我們在東京待了幾天──在得知這是史上最大城市時我好驚訝──之後在日本西岸的金澤市度過一個月。每個人分別住在一個日本家庭(我的寄宿家庭把他們新來的小狗命名為馬克二號;過了幾年,當我在大學時重訪日本與寄宿家庭,這隻小狗在我一進門就搖搖身子、開心蹦跳,即使我只在牠最小、最可愛的日子見過牠。)平時大家一起上語言課程,而在搭機返家之前,則來一趟短短的京都之旅,參加者只有我們和導護員梅格(Meg)。她是美國的研究所學生,剛在我日誌的最後幾頁,以大大的字母與底線寫下她要我時時記住的事:無論你去哪裡,你就是在那裡。
我喜歡這段話,雖然不確定是不是理解。她的意思是,無論你去哪裡,都應該要完全著重於當下嗎?或者,在我看來似乎還有相反的意義:即使最遙遠的旅程也無法讓你逃避自我?
這天雖然是我第一天來到京都這個城市,但思緒卻越來越集中在遙遠的匹茲菲;過幾天就得回去,別無選擇。爸媽去年離婚,媽媽離開匹茲菲,後來又回來;她買了棟小房子,距離爸爸、哥哥和我仍住著的家只有幾條街。那間公寓所在的街道會往南離開匹茲菲,而我們會在她的小公寓裡一張新的圓形玻璃桌邊,尷尬地吃晚餐。
同時,爸爸正在和一個人約會,我預期他會再婚。爸爸的約會對象待我很好,但我還得再過個幾年,才會對她有一半的客氣。不過,現在她和我至少有個共同點:飛機。她已逝的第一任丈夫是私人飛機駕駛;他在匹茲菲市立機場學習飛行,我也是。她說過自己對飛行的熱愛,還分享了故事;其中一則是說,她的先生曾駕著飛機載她從匹茲菲飛到紐約,並在晚間八點零二分,為單引擎塞斯納一七二(Cessna 172)取得降落許可,在甘迺迪國際機場最長的跑道上落地。
我很高興能聊到任何關於飛機的事,或是聊聊甘迺迪落地費用的時程安排(她說,八點之前是二十五美元,過了八點只要五元);但這改變不了的事實是,父母離婚,原因不明,讓我也覺得很難受。出走還比較簡單,就像今年夏天這樣,我甚至能暫時忘卻發生過這樣的事。
日本距離遙遠,也讓我更看清楚自己的家鄉。我第一次理解到,一方面有無數的城市像匹茲菲,另一方面,你出生地的名稱永遠固定了──這看起來是小事情,但其實很重要;在其他時代很可能會成為你名字的一部分,並傳給後代子孫。
我也第一次想到,對父母而言,匹茲菲不太像後來會成為家鄉的地方;對爸爸來說尤其如此。他出生在比利時的西法蘭德斯省,並在布魯日(Bruges)接受訓練,成為天主教司鐸。之後他離開比利時,到當時的比屬剛果(Belgian Congo)任職,然後又飄洋過海,在巴西三大城市工作十年。
媽媽到匹茲菲的旅程比較直接,但我看來仍相當不可思議。她出生在賓州無煙煤產區的小鎮上,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來自立陶宛。雖然母親成長過程中多半是說英語,但一輩子都能輕鬆運用許多立陶宛文。她在青少年時期,成為俄亥俄州辛辛那提郊外的傳教團體成員。團體派她去巴黎,並計畫送她到印尼。不過,她決定離開這個組織,搬到波士頓。
一九六八年春天,多年來一直為信仰掙扎的爸爸正從巴西前往比利時,中途停留在波士頓;有個跨種族的普世教會合一組織(interracial ecumenical organisation)邀請他到羅斯伯里(Roxbury)談談社會經濟正義計畫,那是他和司鐸同仁在巴西的城市薩爾瓦多所發起的計畫。媽媽參加了這場演講,並邀請爸爸隔天晚上一同晚餐。他們交換了地址,但爸爸了解到媽媽已有男友(其實是誤解,或許是因為不太擅長美式英語的對話),這又多了一個理由,讓他認為自己繼續返鄉之旅後,兩人就永遠不會再見面。
在比利時,爸爸找上布魯日主教,表明已決定要離開神職(他後來寫道,已找不到理由,「過著不再屬於我的生活」。)。爸爸在筆記中寫道,他的上司在接下來幾個月堅持要再開三個會,並訴諸「聖多瑪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在十三世紀就已經確立」的主張,確保他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過這些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爸爸認為,美國允諾新的開始;他在美國的友人也這樣想,包括與他魚雁往返的媽媽。於是他再度越過大西洋,媽媽到洛根機場(Logan Airport)接他。隔年,兩人成婚。他們在波士頓待了幾年,之後搬到佛蒙特州的伯靈頓(Burlington),收養了我哥哥;他出生在巴西的若昂佩索亞(João Pessoa),是爸爸旅居巴西十年期間所待過的大都市之一(他在筆記上留下的標題是:「美洲最東的城市」)。
不久之後,爸爸在匹茲菲找到工作。父母都沒見過這座城市,雖然他們曾到伯克夏一帶的其他地方度蜜月。他們在匹茲菲度過第一個冬天之後的晚春,我誕生於世。
我在日本交換學生時,其他同學是來自亞特蘭大、坦帕(Tampa)、舊金山、芝加哥與紐約這樣的城市。這群新朋友當中,只有一個聽過匹茲菲;我把這個經驗(以及他們之前都不認識我的事實)當成是一種自由。我不必告訴他們我最近才擺脫語言障礙;我相信他們有幾個人懷疑我是同志,但沒有人會以我最常聽到的刻意羞辱來表達;我不必告訴他們我的父母離婚,也不必說出和家鄉朋友來往的簡短歷程──當我向他們聊到與這些朋友的友誼時,聽起來好像是從出生以來就是如此。
我大半輩子都夢想著能與匹茲菲保持距離,但當這個夢想成真時,反倒有個層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當我從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回顧我的生命時,我發現自己雖然很擔心回家(回到高中、回到離婚的父母身邊、回到我有時會等不及再度離開的城市),然而我愛我的家鄉也是事實。
這種矛盾就呈現在與其他同學聊到匹茲菲時,我會說些善意的玩笑話。事實上,這種關於匹茲菲的善意玩笑成為我那年暑假課程中的「強項」,而我以前從來不擅長這麼做。我說,你需要有通關密碼,才能翻山越嶺,進入匹茲菲,而且需要簽證。一位來自布朗克斯(Bronx)的新朋友笑了,並問我會不會還有特別的握手方式。我告訴她:有喔,還有一種方言,如果我想要的話可以隨時切換,但這樣妳就聽不懂我說話了。(我已能開玩笑,說出自己不被人理解。)
這年夏天我結交的朋友當中,最親近的就是戴夫。戴夫和我一樣喜歡飛機。他很逗趣,我們經常大笑;而每回要兩兩分組進行語言練習,或是在巴士上找位置,或是在客棧裡同住一室,我們都會選上彼此。他跟我說起他的家鄉加州,我則告訴他匹茲菲的事──不光是些俏皮話,而是使盡力氣,想解釋那裡真正的情況:山丘看起來如何、初雪何時飄下、我哥哥惹上什麼麻煩、我那一小群朋友是誰──你不會相信我們做過什麼樣的瘋狂舉動,一下這樣、一下那樣。
這間客棧安安靜靜,房間近乎黑暗。下一首歌曲傳來,於是戴夫和我都點了另一根香菸。這時,我想起匹茲菲的一個同學;我們站在他家廚房吃麗茲餅乾時,他的妹妹告訴媽媽,她認為我是同志。他們的母親一手放在我肩上,要我放心:「噢,別理她。如果我認為她講得沒錯,我怎麼可能還讓你留下來過夜呢?」
忽然間,在這間京都客棧,我察覺到有個感受慢慢接近,於是我明白,自己並沒有離開匹茲菲(無論你去哪裡,你就是在那裡。)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叫羞恥,但我知道,自己要想點別的事。
如果不去想我的想像城市(我十七歲了,如果想像一座城市是個該放下的幼稚習慣,現在就該放下),那就想想京都吧。在抵達之前,我研究過這座群山環繞的城市地圖,試著理解隨處可見的河道、寺廟與神社。梅格向我們解釋,或許我們覺得「京都」很陌生,但這兩個字在日文中,意義可說是再明確不過:「京師」與「都市」。我也深深迷戀這座城市的歷史感,同時深受另一項事實所吸引:自地球存在以來的大部分時間裡,這裡並不存在城市。京都有第一天嗎?
我往蒲團一靠,而當我抬起頭,旅遊指南中折疊地圖上的簡單草圖,彷彿在我眼前重現。香菸燃燒,煙霧繚繞。有時候,我開始忘記自己在哪裡。之後,戴夫說話了,而我想像著上方是京都地圖,彷彿這座城市在等我回答。
四下一片沉寂,只有我們其中一人吸氣時的劈啪聲;我試著想像,這個房間沒有天花板、客棧沒有屋頂,於是我們的香菸會在日本的星空下盤旋。或者,我也在上面,俯視燈光,俯視我們;這時的我們就躺在蒲團、躺在這擺在低矮榻榻米上的床鋪上。在家鄉,這種高度的床鋪只有鞋子會睡在上面。接著,戴夫談到他的一個朋友,講述關於那個朋友的女友的故事。在這近乎黑暗的環境中,我們可以是任何人,身處任何地方。——摘自臉譜出版《想像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