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第一节 妈妈的离开

今天，姐姐给我说小外甥去学校报到了，开始了他的小学生涯。我想给一笔钱，她不接受，让我给小外甥买个便宜的书包就行。发出去的钱被姐姐退回了，我只好按她说的，给小外甥在网上买了一个太空人书包， 蓝色的。

晚上躺下之后我久久睡不着，借由着给外甥的书包，还有他即将开始的学海生涯，我想到了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想到了我的新书包，想到了我的妈妈。我拥有的第一个新书包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一年妈妈去月饼厂打工了，秋收的日子里，妈妈回来了，她带回来了很多月饼，还有给我和哥哥买的新书包。

在把书包给我们用之前，妈妈在书包的肩带处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脚，妈妈说这样缝过以后装再多的书，书包都不会断。我的书包果真如妈妈所说的，尽管其他部位都破烂了，从外面都能看到书籍的名字，但是书包肩带还是结结实实的。妈妈去打工的那个中秋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实现月饼自由，那么多的月饼，那么多的口味。之前的中秋节一块月饼要切成好几块，我每次只能吃到一小块的月饼，所以那时候觉得月饼是那么的好吃。可是那一年的中秋节，在吃了那么多的月饼之后，我觉得月饼也不过如此。从此之后我就对月饼没有感觉了，变得再也不稀罕月饼了。妈妈去月饼厂打工是第二次离开家，离开我。 

记忆中，妈妈第一次离开我，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妈妈离开了很长的时间，我后来才知道妈妈去新疆摘棉花了。我记得妈妈回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她带了很多东西回来。我无法想象那时候的妈妈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家前往新疆的，她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经历过什么，生活得怎么样，这些细节妈妈从来都没有提及过。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只要妈妈回来了，能陪在我的身边，就好了。但是现在，我想着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新疆看一看，去追寻妈妈的足迹，去看看妈妈摘棉花的地方，对那个时空里的妈妈说一声，妈妈我爱你，你辛苦了。

妈妈第三次离开家是去城里看病。在她出发之前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教我炒菜、煮面条、蒸馒头。那一段时间，我感觉妈妈似乎想让我学会所有的生活技能，这样她才能放心的去城里看病。妈妈去城里的那天，天气灰蒙蒙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阴沉。妈妈让我陪她一起走到邻村，路上妈妈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反复的叮嘱和嘱咐我一些琐碎的事情。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妈妈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却感受到了妈妈言语中对她离开以后的我的生活的深深的担忧。

妈妈第四次离开，是因为生病离开了这个世界。妈妈的身体是从我五年级的时候开始的不好的。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妈妈每天都在挂吊瓶。等到了六年级的时候，妈妈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城里看病。我参加小学毕业考试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因为我要去镇上参加考试，所以妈妈给我了很多的零花钱，让我好好考试。后来成绩出来了，我的数学考得不好。隐约记得妈妈说我的人生需要我自己负责，如果我不打算好好学习的话，以后无论什么样的生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妈妈的话让我的内心满是愧疚和不安，我很害怕面对妈妈。

暑假的时候妈妈住院了，我的整个假期都陪妈妈在医院里度过。那时候妈妈上午接受治疗，下午我会陪她在医院附近走一走。在医院里，我每天就是给妈妈打热水，洗衣服，打饭，但是有时候我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我打碎过一个热水壶，还错过了给妈妈打她唯一能吃的西红柿鸡蛋面的时间。虽然热水壶碎了可以重新买一个，但是因为自己的胆小和腼腆，没能给妈妈争取到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却成了伴随我一生的遗憾。

陪妈妈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看着外面的霓虹灯开始各种各样的幻想，幻想着自己长大以后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样子，想象着妈妈说的等我上初中了她就陪我在中学附近租一个房子，给我做饭的场景；想象着我即将开始的初中生活会是何种样子。

开学前的一个星期，我离开了医院，但妈妈还留在医院，妈妈说让我先回去，等她病好了就回去陪我。爸爸把我送回了老家。我的中学时代开始了，幸运的是我上了重点班，虽然在重点班是个尾巴。但是我还是把我上重点班的消息告诉了妈妈，希望妈妈不要再对我失望。

开学之后，我和同村的伙伴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租了房子。那个房子每逢下雨就漏雨，从家里带的馒头也放不了几天就发霉了。上了初中，每天都要在食堂买饭，学校里面有一个食堂，学校外面也有一个食堂。但我似乎是对买饭这件事情有了阴影，只要是需要奔跑着抢着买饭，我就总是落败。我只有在午饭前是体育课的时候才能买到饭。买不到饭的中午，我就吃家里带来的馒头和咸菜。后来，同村的小伙伴看不下去了。她每次都会早早地去食堂，帮我也打好一份饭。初一的每个周五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都会打来电话，问我学校的生活怎么样，吃的怎么样，叮嘱我要好好吃饭。每一次，我都告诉妈妈，一切都很好。我从来不敢让妈妈知道，我有时候中午抢不到饭，我怕妈妈会再一次对我失望。每一次，我都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在学校附近租房。每一次，妈妈说她病好了就回来。每个周日离开家的时候，妈妈也会打电话过来，嘱咐我把饭钱拿好，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那个漏雨的房间，房东每次都是嘴上说着会帮我们修，但是从来没有行动过。后来同村的小伙伴认识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的姐姐在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店。理发店距离我们学校5分钟的路程，那个姐姐说我们可以住过去，交一点房租，顺便帮她看店。她的店不会漏雨，还有暖气。于是我们就在一个放学的午后离开了上一个住处。因为房东不让我们走，所以我们只能悄悄地走。小伙伴找了他哥哥，同村的男生也过来帮我们拿东西。不凑巧的是，我们还是被房东发现了，那天下着雨，我们一行人在雨中抱着行李，房东在后面追着骂我们。那一刻，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的人生再也不能有这样的时刻。

住进了理发店之后，一切又都回归了平静，我在日复一日的上学中等待着妈妈回来。一切的变化都是从一个冬日的早晨开始的。那天，刚过完早读，语文老师就叫我去她的办公室。语文老师是一位戴着眼镜，皮肤很白的女士。我到了办公室之后，老师让我收拾一下东西，说是一会家里会有人来接我，可是她并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情。等我收拾好了东西，姑父出现在了学校。他用摩托车把我带回了家，一路上只是问我学校怎么样，学习怎么样，一点都没说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回家。

之前每次回到家都只有奶奶拄着拐杖在门口等我，但是这次回家，家里有好多人，还摆放了很多东西。我穿越人群，进到房间，妈妈躺在床上，哥哥姐姐也在她身边。妈妈招手让我过去，于是我慢悠悠地挪了过去，妈妈把我抱在了怀里。她很努力地发出声音，可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妈妈在哭，我也跟着哭，哥哥姐姐也围过来了，于是我们在床上，在妈妈的怀抱里抱头痛哭。后来，有人拉开了我们，说不能让妈妈太激动了，要让她休息一下。大人把我带出了房间，但依旧没有人告诉我妈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为什么妈妈说等她病好了就回来，可是妈妈回来了，病却没有好。

下午的时候，妈妈好一些了，她能开口说话了，我又站在了妈妈的床前。妈妈说，姐姐已经成家了，哥哥已经成年了，她不担心他们了，但是她放心不下我。妈妈让我多吃一点，说她们回来带了很多吃的，让我去学校的时候都带着。我告诉妈妈我不去学校了，我想陪着她。但是，家里人不同意，爸爸让姑父把我送走，我哭喊着不走，但大人们没有一个人支持我。他们又告诉我，等我周末回来，妈妈还在。我被架上了姑父的摩托车，回到了出租房，那个夜晚，又黑暗又漫长。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刚过完早读，一个男生就告诉我老师又叫我，我去到老师办公室，姑父又来了。

再次回到家，家里已经挂起了白布。我跑进房间，妈妈已经穿上了黑色的衣服，躺在了木板上。我叫妈妈，妈妈没有反应，我抱妈妈，妈妈也没有反应。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哥哥进来把我抱出去了，他们叫来了医生，给我开了药，让我睡一觉镇静下来。我再次醒来，妈妈还是躺在那个木板上，妈妈的表情很安详，她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她那么近，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她，她那么远，我怎么呼喊，她都不应声。哥哥让我摸一摸妈妈的脸，我不敢，我很害怕，我不能接受，不能相信妈妈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天，他们把妈妈放进了棺材里，任凭我再怎么哭喊，再怎么阻拦，大人们都无动于衷，他们甚至还盖上了棺木，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妈妈入葬的那天，他们把棺木放进了那个深深的黑洞里，我哭喊着不要这样做，最后姑父把我扛走了，我只看到了妈妈被放进去，没有看到那个黑洞被封上土。

妈妈去世之后，我再回到学校，一切都变得很虚幻，我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周五回到家，也没有妈妈的电话了，取而代之的是哥哥的电话。周日走的时候，也没有妈妈的电话了，我的生活成了浮萍，飘向哪里自己也不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听到周围的同学提到妈妈这两个字，我都会悄悄地跑到外面哭。在妈妈去世的很长的日子里，我都没有梦到她，后来我的梦里开始出现妈妈穿着黑色衣服躺在木板上，还有那个吞噬了妈妈的黑洞。每当这样的场景出现，我都会被瞬间惊醒，然后把头埋进被子里。又过了很久很久，差不多有十年那么久，妈妈会以生病时候的样子出现在我的梦里，但是她从来都不说话。妈妈离开之后，我的白天充斥着黑暗，黑夜里睡觉却又需要光明，没有灯光的夜晚，整个人都会变得不安。

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7年了，但是任何有关妈妈的回忆涌上心头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哽咽。妈妈离开这个世界时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这些画面浮现在脑海的时候，我会觉得嗓子被堵住了，胸口也发闷，喘不过气，眼泪也失去控制。我以为，人长大以后就会看开生死，也能接受和释怀亲人的离开。但是，17年过去了，悲伤的情绪从来都不曾减少，所有的情绪都只是被隐藏了。就像我姐说的，在我们的余生中，关于妈妈的每一个触景生情的时刻都将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