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文學轉譯」的潮流興起,取材於台灣文學人物與作品的電影、漫畫、非虛構寫作都越來越受到重視。在這些成果中,趨勢教育基金會對現代詩的轉譯是極為重要的推手,每年都重磅發表不同主題的詩劇場作品──從楊牧《愛是我們的嚮導》、羅智成《光年》、黃春明《日日是好日》到今年的陳育虹《海鷗詩學》,都持續地為台灣的藝文愛好者帶來驚喜。
《海鷗詩學》以陳育虹的名作〈之間〉開場,隨著小調為主的音樂交替行進,五度音在和諧與不和諧之間來回穿梭,帶領觀眾迅速進入氛圍。既然是以陳育虹的詩為底本,最困難之處就是呈現其獨特的音樂性——詩的音樂性要如何透過展演而「在場」?在往後的展演中,可以見到大提琴、單簧管、鋼琴三種樂器(以及偶爾出現的手風琴)的配置,展現出音樂設計的苦心。
第二景〈讓雨〉以舞台上垂降的流蘇狀布幕為核心,角色在這些擬仿雨絲的物件間來回穿梭;第三景〈塔克拉瑪干〉以大型布幔和背景的沙漠影像建構情境,舞者彷彿與這些鼓動的沙丘深度對話。我特別注意到某幾個景的光線動向存在巧思,舞者站立於相同的位置卻能夠產生多重的陰影,如此流動的生命狀態正體現出《海鷗詩學》獨有的韻律感,隱隱契合陳育虹的詩美學。此外,淡水雲門劇場的半透明布幕是以往國家圖書館的場地沒有的設備,在演繹神話相關的詩作時,雙重的影像設計呈現出多層次的時空交疊之感。
談到整場詩劇令人驚豔之處,便不得不提及〈只為那桃花梨花的盛會〉的京腔和作為襯托的聲樂,兩者在文化意義上看似衝突卻又莫名契合。讓我最為傾心的一景是〈中斷〉的演繹:舞台中央的書桌是詩的基地,獨角以麥克風現場即時錄製,而後透過人聲效果器的循環播放,關於詩的種種聲響便在相同的時長內反覆疊加。這場獨角戲是詩人與時間的辯證,原先單一的聲響在循環樂句中,成為富有特色的樂段;而在樂段越來越豐富、終於進入高潮時,一切聲響卻戛然而止,被陳育虹的詩朗誦所取代。如此形式與內容的設計精準而涉險,其間除了詩句的口白、哼唱的人聲,吹風機、撕紙、倒茶的人造聲響都是即時呈現,節奏安排上沒有任何失誤空間,現場的表現極為精彩。
除此之外,也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比如〈小鎮〉展演生活圈的共同體之感,演員的眾聲喧嘩傳遞出社會關懷的面向;〈海鷗詩學〉以口白搭配大提琴的泛音擬聲,海鷗彷若真的在場鳴叫;〈你眼睛有一枚蝶〉最後的櫻花灑落,營造出極為動人的情境,舞台設計十足令人驚喜。
《海鷗詩學》在選詩上擇取了較多的情詩,景和景之間沒有關聯性,因此在故事性與娛樂性上稍微淡薄,取而代之的是濃厚的抒情特質。值得討論的是,設備問題確實影響到了觀賞體驗──最後的櫻花灑落本該是無聲的情境,卻因為吹風的聲音過大,聽覺上的留白被斷斷續續的機械聲響給破壞,實為可惜之處。
若說《愛是我們的嚮導》體現了人文典範的同情與智慧、《日日是好日》展演日常記憶的流行與童趣、《光年》緊密結合愛與文明的時空,今年的《海鷗詩學》就是以抒情演繹了人類生存的共同處境。陳育虹在〈小鎮〉寫道「每個小鎮都有自己的愛、慾望與疼痛」。走出雲門劇場,以各種感官閱聽與享受這些作品的我們該是多麼幸福?畢竟,我們在愛、慾望與疼痛之餘,還有趨勢詩劇場,還有陳育虹的詩。
原文刊於《中華日報》副刊「文學院手記」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