鈷
剛升上國二的鈷將近二年沒在家裡以外的地方脫下口罩超過十分鐘,不知是否是戴上了口罩的後遺症,就經常被大人們關切惺忪的眼睛是否是作息不正常導致,他們總以鈷的學業成績來認定日常也會唸書到半夜三更才肯睡。
年級學霸的頭銜在近一年才降臨到鈷的頭頂,這年來她最常對仰慕她學業的同儕們最常說的口吻總像是澄清誤解的平淡陳述:「我無法要求自己犧牲睡覺時間來做其它事。」
有人聽這句而欣賞鈷的為人謙和,有人直覺此類人矯言虛偽,有人蔑視她傲慢自負的表面。
鈷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敏銳覺察到別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孩童時的她總困惑那沒來由地舒暢或是瞬間緊迫的空氣是怎麼回事。
旁人們毫無邏輯性的情感波動只令純真的稚心漸漸凝固成泥巴球。鈷不是特例,她只是意識到了「所有人都歷經過這樣子退化」的極奇稀有人當中。
在四年前還就讀國小四年級的自然課課堂上,自然兼數學的教師照著學期進度介紹到月亮時,猶教數學課那般公式化,時間方位高度、相對運行、自轉公轉週期,老師說數學使月亮成為一種客觀存在,類似論調一再重彈也澆冷了孩子們尋知慾。
不久自然兼數學老師家裡突發變故,就告了幾天喪假,他託付給不是專科的代課老師幾個影片要在上自然課時播映,四堂代課先是放映人類首次站上月球的阿波羅11登月任務,下一堂是關於太陽與地球的關係,第三堂是太陽系中九大行星的介紹,第四堂是太陽系所處在的銀河系星團。
奔喪結束回來的自然兼數學老師像變了個人格,按照學期進度表,在他回來教課的時候,是要進到下個章節「毛毛蟲的一生」。
自然兼數學老師給孩子們看了幾張毛毛蟲和蟲蛹的照片後,便把大夥趕出室外到草叢和花圃裡抓蟲。一堂課下來抓到九隻毛毛蟲和四個蟲蛹。
老師分配給13個孩子各自照顧一隻,直到下一堂自然課,八隻毛毛蟲落入男同學手裡,蟲蛹則全由女同學照顧,鈷是唯一照顧毛毛蟲的女生,單純只她不覺得噁心。
幼小的毛毛蟲很賣力地啃噬嫩葉子。
兩天後自然課上自然兼數學老師花一半時間講解課本內文,一半時間解剖蟲蛹,老師選擇了一隻顏色較淺淡的蟲蛹用美工刀與小指甲剪小心翼翼地中間剖半。大多女生站的遠遠的不敢直視,有男孩子發聲說牠死的好慘。
老師一面把蛹殼攤開一面安慰的口吻說牠化蛹期靈魂就不在身體裡了,所以不會感覺到痛苦,說著話時用小指甲剪的刀尖翻攪黃綠色汁液。又孩子好奇地發問牠靈魂去哪裡了?什麼時候才回來?
「牠的靈魂只是暫時留在原地不動,等新身體羽化完成了就再回來。」教室靜默下來猶等待回音似,自然兼數學老師脫口這話的後續。
這天體育課體育老師教導新運動項目「急行跳遠」,體育老師自示範完便讓孩子們依序上陣。
輪到鈷首次跳遠,與其她女同學一樣不敢盡力衝刺蹬躍。在確認落入軟綿綿的沙坑沒想像中可怕的後果後,她一次次地愈加賣力地蹬躍。有幾個男生當做在與鈷競賽跳遠的距離,他們直跳到下課鐘響還不罷休。這天放學鈷走往家長接送區經過沙坑又忍不住衝刺地跳入軟綿綿的沙堆。
一星期過去蟲蛹沒有如教科書上記載那樣羽化出新身體來。
老蟲蛹們漸漸乾縮猶烘烤的黑色咖啡豆子。後面又蛻化的新蟲蛹浸泡在一秒一秒流淌的時間河中也漸漸乾枯扁縮。大人沉穩的安慰欲化解不了鈷心裏惶恐,這天上午自然課下課後,鈷將手裡班上唯一一隻還未蛻化的毛毛蟲放回牠原先的家,看牠如老者奄奄一息的身軀攬在枝葉下忽然就靜止了。
下午第二節體育課,體育老師領全班到大禮堂內打羽球,午休過後遠處的浮雲就慢慢聚積來,沒料到體育課時已經完全不見太陽蹤跡,體育老師禁止學生擅離大禮堂,鈷的心思就被急雨籠罩。
毛毛蟲消失無蹤了;風刮得稍微寒意的空氣裡有聲音喚鈷的名字;體育老師直白問有沒有意願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國小田徑錦標賽;鈷毫無頭緒回答。
一年後同一天五年級的鈷以打破高年級組最遠紀錄之姿贏得急行跳遠項目全國第一,隔天就來了地方記者專程到學校採訪校長、體育老師與她。
夾在兩大人中間,鈷左顧右盼,慢吞吞地一字一字發聲毛毛蟲變成蛹時靈魂會停在原地不動,舊身體因為地球自轉和繞行太陽,還有太陽繞行銀河系的關係,每秒250公里的遠離靈魂,這種時候是這一輩子最輕鬆自在的,因為輕飄飄的感覺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此行專訪,大人們默契地引導孩子說出正向期盼的話語;鈷大半心思獨白都擋在門齒內出不來,主因之一是不知該如何表白出五感之外的喜悅––當身體離地騰空––一切變得不確定性,恍如與物質界失去連結––眼冒青色的光芒,炫目的靛青色––往地墬落––每吋肌膚、每個臟器如電流通過般刺麻––感覺到氣壓的改變––聞到礦物、植物與水的味道––心蕩神迷脫離現實生活的陌生新鮮感。
大人們似乎不喜歡抽象概念,或者,他們只不願花一點點想像力。疏離感鈷陷入了迷惘,這時要是能用盡全力、盡情地跳遠,心情馬上就能舒坦下來。記者離開時黑壓壓的烏雲包住學校上空,蟲繭似的積雲令鈷腦海中浮現那遍尋不著放生的即將化蛹的毛毛蟲回憶,這天開始連下了十幾天的毛毛雨。
月考日的前一天雲層破個大口露出久別的大太陽,這天沒有體育課,直到放學前一整天鈷都待在教室專注在考前複習,放學鐘響後才稍稍鬆懈心防,走往家長接送區的路途鈷很享受沐浴陽光的出汗。
沙坑表面濛濛霧汽吸引住鈷的目光,汽沿著跑道蔓延到起點,好似邀請她過來久違的跳遠。鈷放下書包沙坑邊,毫不遲疑地衝刺蹬躍,落地半乾泥土的觸感霎那––鞋底打滑,臉慣性著陸埋進沙裡––完全感受不著身軀界線的我,知覺輕飄飄的我,周圍靛青色光暈環繞的我––毫無徵兆的溺水感刺激我的覺知,水壓似的重力感強烈壓縮我的感知,數個大人的剪影聳立在我的面前。
載往急診室的車裡,鈷從大人口中得知了自己鼻樑嚴重歪曲、兩門齒斷落,鼻孔嘴巴鮮血砂粒不斷冒出來。
現在鈷幾乎回想不起來那一段療傷期的生活細節,意外像催化出自己生理特徵的轉化,朦朧覺察一天天乳房慢慢地脹大,腰酸拉肚子沒胃口的月經襲來,適應穿胸罩與內褲衛生棉黏糊糊的異物感。
由於身體邊際帶來了不懷好意目光,升上國中面臨陌生新環境,鈷出門就帶起口罩。
晚餐時和家人聊現在的國二生活,爸爸無心說道接到導師電訪請家長多與孩子聊聊未來的升學方向,也提到妳連上課都不脫下口罩的事。
導師與父母一致認定孩子這樣子緣故缺漏兩顆門齒造成的心理自卑,剛好媽媽也被敏感性牙齒折磨好幾天了,索性就預約了有植牙服務的齒科診所。
三天後吃完晚餐剛過七點一家人就驅車前往市中心一家網路上評價頗高的齒科,一路上父母聊的全圍繞在孩子植完門齒後的未來。
鈷完全沒有插入聊天,望穿著市中心火樹銀花的街一幕又一幕人車搶道的景象,勾起幼小毛毛蟲賣力啃噬嫩葉子的記憶,她疑惑毛毛蟲若看到成蟲時的心情是否只單純的自卑?而我現在是否只活得自卑?
車子開到診所門口時,父母被意外小的可憐的門面給驚呆,不由得發出懷疑的嘆息,但畢竟也已經預約掛號,並且也開到門口了,就硬著頭皮下車了,這附近不便停車,爸爸只好找比較遠的付費停車場停,告知看完後打電話來接就開走了。
窄小的候診區只容納四支座椅,其中兩個座位分別坐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一個孤零零的舊書,鈷乖乖坐著等媽媽櫃台掛號,填寫完初診個資後櫃台阿姨就指示媽媽可以帶孩子上樓就診。牙醫助理親切的引導鈷做一系列全口腔檢查評估,照X光片、電腦3D斷層掃瞄,精密儀器投影出肉眼所不見的陌生樣貌。牙醫師憑藉冰冷的機器就比自己更清楚自身狀態,彷彿身體本不屬於自己的的證明;鈷自青春期;我與生理和情感的快速變化賽跑著,對身體與身處的環境愈來愈感陌生。
全程幾乎由媽媽與牙醫師建立對話,醫師一面伸入鈷的口腔內仔仔細細觀察,一面解說植牙療程,在與媽媽達成共識後,牙醫助理就請鈷下診療椅,換媽媽診療敏感性牙齒。
鈷下樓的時候滿腦子幻想植牙會面臨的恐怖經歷,想著就雙腿發軟,來到一樓候診區時,兩個空位子被新進的客人給坐上,鈷走到孤零零的舊書面前禮貌地問美麗的女人這個位子可以坐嗎?只見女人沒有回應的對著手機傻笑按字,鈷小心翼翼地拎起書時再看女人反應一樣不為所動的按字傻笑,才安心的坐下。
書皮中央一圈水蒸氣滲透造成的皺褶與色差,青色寫的奇怪書名的書,比中文更怪的英文取名live evil VEIL。
第一章開頭標示約翰福音第17章––耶穌說了這話,就舉目望天,說––鈷隨意往後翻,文字提及一個罹患囤積症、喜愛種植萬年青的老寡婦––隨意翻到很後面,冒出一段奇怪的句白「種子的本質是開花,楊桃樹不曾困擾種子潛能的美」––無時無刻被細胞的記憶所支配––無意間自創出某種與自己靈魂無關的形象––無覺知的投入扮演著角色,投入外在世界的舞台––選擇了感官經驗,疏忽了本質所擁有的可能的潛能–—翻著翻著完全無法理解的鈷選擇放棄思考,就隨便的越翻越快,預感到媽媽就要下樓的動靜,她決定再看一眼手裏停留的頁面就要闔上。
「身處地球自轉,同時繞行太陽旋轉,太陽系圍繞銀河星系旋轉,同時銀河星系繞著室女座超星系群旋轉,室女座超星系群環繞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旋轉。」
似乎周圍安靜了下來,靛青色就在肺葉裡膨脹開來令鈷忘了呼吸,從支氣管延伸到耳蝸,她一字一字地慢慢讀「拉尼亞凱亞,夏威夷語的意思是無盡的天空」,這段文字已經無法讀進腦海裡,只是閉起雙目就會被靛青色的光暈包圍住。
回到家,鈷與往常一樣在同一時間機械地睡去;不同以往規律地一覺天明,使她甦醒的背部脹脹的異物感。
天外似黎明還有漫慢的黑夜。
解脫睡衣,肩胛長出一雙透明感的翅膀,鈷倚靠窗邊夜風吹拂感受自己作了個真實無比的夢,試著舞動它,一腳兩腳越出窗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