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林煥彰的「半半哲學」

本文同步在《野薑花詩集》46期刊出

作家林煥彰（攝影：張薈茗老師）

「半半」人生中跨界，玩轉創意——詩畫家林煥彰專訪

林煥彰詩人大概是最早開始玩斜槓的藝文創作者之一。在新詩、兒童文學、史料寫作、繪畫等不同的創作象限遊走，以其獨特的「半半哲學」和「半半美學」為座標軸，在數十載的藝文創作生涯裡，不疾不徐地拉出優雅而永續的弧線。

在許多藝文活動中，常可以見到煥彰老師著一襲素布衫褲，藝術家氣質的白髮上帶著一頂漁夫帽，面帶微笑，精神抖擻地分享他豐富的詩畫創作。說到創作精力之旺盛，不少詩人可能經常一大早打開手機，就看到老師分享的每日詩作，凡走過看過聽過觸過的生活點滴，皆可入詩，皆可入畫。在資訊繁雜的現代社會，煥彰仍保持著一顆純粹而專注的詩心，他的秘訣為何？

林煥彰信奉極簡主義，有著獨特的「半半哲學」——凡事隨緣，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崇尚簡樸自然的心態，也展現在生活化的詩句和線條靈巧的動物畫作中。這位來自宜蘭礁溪的農家子弟，秉持著「做中學」的勤奮，漸漸地成為一位文字工作者和繪畫家，除了創作，也在兒童文學的研究和傳承上不遺餘力，他的童詩集 《妹妹的紅雨鞋》、《花和蝴蝶》等，經常成為華人世界各地中文學校的指定讀物。

小學生口中的煥彰爺爺，今年84歲了，但仍然保持著遊戲的童心，跨界在詩、畫、評論、研究、經營社團等領域，不為自己設框架， 時時刻刻玩轉創意。「不重複別人，不重複自己」，煥彰詩人如是說。

【十問十答】

問題一：

您的作品平易近人，多從日常生活取材，文筆明朗而抒情，請問在您的創作生涯中，有沒有受到哪一位文學家深遠的影響？

 答：

我沒有受到單一個別的特別影響，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為寫作而刻意去追隨學習什麼偶像大師；以詩的寫作而言，最初接觸的、看得到的，都是我的學習對象，每一個我讀過的詩的作者，都可稱為我的老師；每一個或多或少、或有或無，我一直沒有自覺的感受到、誰是我的最大的影響者；我說不上來。至於有沒有受到哪一位文學家的深遠影響，類似相關的提問，在過去我寫過的一些文字中，我已說過的幾位啟蒙恩師和貴人，在這裡就不再重提。

我出生宜蘭礁溪，鄉下農村，從小我就沒看過任何一本學校課本之外的所謂課外讀物，什麼兒童讀物都不知道；那八十年前的鄉下農家子弟，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機會接觸，我自己印象中連聽都沒聽過！

我小學畢業之後，沒考上中學，就沒再念書，純粹失學；直到十六七歲之後，到了南港、進入台灣肥料公司南港廠工作，因為當清潔工，自卑難過、自尊受損，心理受傷，才開始想自修學習，因此而機會接觸到所謂的新文學：新詩、散文、小說；印象最清楚的第一本文藝雜誌，是《新新文藝》，它算是我的文學的啟蒙之書，我看上了自以為最容易懂的三五行的新詩，我就愛上了詩，甚至心裡自認“我也會” ，我就開始摸索學習寫作；當然，寫出來的根本是不能算是詩，只是白話文的分行吧！可這就是一種開始，如果沒有這樣開始，我大概就不會走上寫詩這條路，而且一走就走了六十多年，還沒有停下來，我還在路上；至於您提問中所說的相關優點，是您給我的鼓勵，實際是過獎了，我只做我所能做的，努力讓自己有較好的表現！

寫詩，我的確是喜歡使用口語化的語言，我稱它是“活的語言”。

問題二：

生命中有沒哪一段或哪些時期的人生經歷，對自己日後的創作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答：

我的人生，最大的轉捩點，上面提到的，我離開農村，出外工作；去南港之前，我二堂哥讚顯，他看我跟他種田，哭哭啼啼，就在基隆為我找到一份當學徒、做肉類加工的工作；我做了十個月，我父親藉機會、託朋友讓我轉到南港肥料廠；這時候，我大約十五六歲；由於工作不如意，身心受挫，自己才想到，要改變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只有靠念書；因此，我開始參加函授學校，從國文先修班、到地方自治、法律政治，以及新儒學等的學習，之後再接觸新新文藝，一路摸索、自修；接觸文學新詩，依樣是以參加函授學校的自學方式、懵懵懂懂的摸索；也因為接觸新詩，自覺對詩的閱讀和寫作，具有內心慰藉與自尊療癒作用，又或因為讀到日本文學家廚川白村的一句話，他說“詩是苦悶的象徵”，我有相當感觸，也十分認同，以及之前或之後，我在我們工廠福利單位、學術組邀請現代詩人紀弦演講，我聽了之後，對他十分羨慕和崇敬，我就認定他是我的詩的啟蒙老師；再之後，也有較多的機會接觸，他作為詩人的獨特氣質和形象，以及對現代詩積極倡導的精神，對我有深遠的影響。

問題三：

您還有用「牧雲」這個筆名寫作嗎？你從事詩、兒童文學、散文、史料、評論作家等多重文類創作，這些不同領域的寫作是否各自獨立，還是互相影響，相輔相成呢？

答：

我主要是寫詩，成人詩、兒童詩，都有；近幾年，每年都可寫三四百首以上；童詩佔約三分之二；我很少投稿，發表的不多，但每年都會出版一本“生肖詩畫集”。從2015年羊年出版《吉羊.真心.祝福》開始，今年中會出版《玉兔.金兔.銀兔》，畫都是自己畫；這是我自己的心願，要把十二生肖出齊。

關於筆名“牧雲”，是我年輕時使用，這和兩位貴人有關，當然也和自己的心性、人生觀有關；年輕時，第一次正式投稿詩作，一首四行小詩〈雲〉，在《葡萄園詩刊》第四期刊出，之後主編藍雲（劉秉彝）先生，就主動寫信給我，要我繼續給他稿子；另一個貴人，是前輩詩人周夢蝶推介，他說我可和在金門軍中詩人沙牧請益，我就開始寫信向他請教；之後，我想要有個筆名，自然就想到了他們對我的鼓勵和提攜，所以各取一個字，就成為“牧雲”這個筆名；但出版第一本詩集《牧雲初集》（1967.02./笠詩社印行）時，沙牧大概是看出我可以繼續寫，他就建議：當你自己覺得有信心時，你就改用自己的本名發表；我聽他的話，就不再用“牧雲”發表詩，可我很喜歡這個筆名，我還是保留它作為我的“號” ，一直以來，也就因為感念他們，是我詩路上的貴人。

從事新詩史料和兒童文學等相關寫作或工作，是因為寫詩的興趣，在不同階段衍生出來的；關於史料方面，也有位貴人，他是小說家、出版家，後來也寫詩，是爾雅出版社創辦人，隱地（柯青華）先生；他重視作家資料和文學史料；早年，他擔任《書評書目》雜誌主編（洪建全文教基金會創辦）時，給了我機會，要我整理編輯台灣新詩書目，恰好我年輕時，為了自己學習寫詩，我常常去牯嶺街舊書攤和武昌街，向周夢蝶先生買書，累積了不少詩集，我就勇敢接下了這個考驗，以土法煉鋼的方式、完成《近三十年新詩書目》（1976.02./書評書目出版社印行），成為台灣最早的第一本新詩史料的書。

問題四：

請老師就您的「半半哲學」和「半半美學」來談一下自己的創作理念。

答：

至於“半半哲學”或“半半美學”，可以說是我的一種人生觀，是我長久養成；具體來說，三十多年前，我在九份買了一間礦工住過的老屋；上下兩層各八坪，房子依山而建，不方正，我取名“半半樓”，從此我就名正言順、具體有了“半半哲學”的觀念，告訴自己，能力有限，做什麼都不必強求十全十美；如以“半半美學”來說，我喜歡簡單，信奉極簡主義，對詩而言，我在泰國印尼等國家地區，提倡、推動寫六行（含以內）小詩；2003年元旦迄今。

問題五：

您曾經在《寫詩，折磨自己──林煥彰的異類詩觀．詩論》（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3）一書中對您的「跨界詩觀」有所著墨，可以談談您如何將「玩和遊戲」的概念帶進詩的創作？

答：

“玩”的概念，是要求自我打破規矩，目的在追求創新，這是我的一種詩觀；寫詩、畫畫，我同樣以“遊戲”出發，具體分別的做法是：寫詩，玩文字、玩心情、玩創意；即不用陳舊的語言，讓文字活潑，變成有生命；玩心情，是要讓心情變好，思維更靈活。至於畫畫，玩線條、玩色彩、玩心情、玩創意，也是同樣的道理，我的觀念，都是相通的，希望自己不要僵化，因此我常常說，不要重複別人，也不要重複自己；不停的創作，希望自己努力克服。

問題六：

老師的創作多有詩畫搭配，畫作色彩豐富，自成一格。您在何時開始做有系統的詩畫配搭？

答：

詩、畫，年輕時我就開始有興趣；詩是新詩，畫是西畫；這兩樣喜愛，一直維持到今天；當然，畫只是興趣，沒發展成專業畫家，對於詩的寫作，卻有相當輔助作用。至於寫詩，它帶給我可有決定性的改變，我由一個工人，變成文字工作者；從三十多歲起，我開始擔任台肥南港廠員工閱讀的月刊《工作與生活》雜誌執行編輯，之後又兼差歷任《法律世界》、《法論雜誌》和《亞洲華文作家》季刊編輯，《全國兒童周刊》、《兒童月刊》總編輯，還有《笠》、《龍族》詩刊編輯，以及創辦《布穀鳥兒童詩學季刊》總編輯、《兒童文學家》、《乾坤詩刊》發行人兼總編輯；四十三歲進入聯合報副刊組，擔任編輯、主編，我就正式成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我這樣“做中學”的歷程，長達四五十年。

問題七：

詩畫中經常有貓，但從側面了解，老師自己並沒有養貓。請問有關貓的創作靈感從何而來？選擇「貓」為創作原型，老師是純粹喜歡這個形象，還是有更深一層的意象考量？

答：

我年輕時養過一隻母貓，純黑色；寫過幾首貓詩，很受好評。可惜那時沒有為貓做節育的想法，母貓生小貓，一胎接一胎，變成媽媽在養，自己沒有認真照顧，自覺很愧疚，就不好再養。後來，為兒童寫詩，貓詩卻經常出現，越寫越多；成人詩兒童詩都有。在台灣，我最早為幼兒寫的一本童話詩《咪咪喵》，做成繪本，是信誼基金會出版社邀請，專意為貓而寫，由畫家呂游銘作畫，在1981年9月出版。之後，在2011年4月，由秀威資訊科技公司同時推出我兩本“關於貓的詩”，一本成人詩，書名是《貓，有不理你的美》，一本給兒童看的，叫《貓，有好玩的權利》；這兩本詩集的畫，是我自己所做的插畫。接著是2019年11月，大陸浙江少兒出版社，同時出版了我三本貓的詩畫集，畫是出版社徵求兒童所做的畫，書名分別是：《我的貓，是詩貓》、《小貓走路沒有聲音》、《我心裡養貓的秘密》；去年，有關寫貓的詩，我大約陸續寫了60餘首，我設定為“貓的研究系列”。

至於我為什麼對貓的詩寫，會有如此不尋常的表現，我自己實在是沒有特別刻意，似乎好像就很自然的寫出來！唯一可以說，或是一種藉口，我認為它是我的觀念、我的體會：貓是可以等同詩和女性，有很獨特的特質；詩，我認為她是具有神秘特質的一種文學，有很多想像空間，有微妙複雜的情韻；而女人在這方面也是，有極多微妙的相似，耐人尋味……就因為如此，我會從貓發覺很多想像，而產生為牠寫詩的發想和意念。

 再就是有關貓的繪畫作品，我用過水墨、壓克力、線條等方式表現，甚至於我利用廣告傳單、雜誌、廢紙等所做的撕貼畫，也為數不少，約在二百幅以上；2010年12月，我還應圖克藝術伊甸園畫廊邀請，在台北通化街以《貓樣》為主題舉行個展，並出版畫冊。因此，之前就有旅居德國的學者郭名鳳教授和國內詩人林德俊、陳燕玲老師等專文評介，暱稱我為“貓詩人”的雅號。這是我個人寫詩從未想過的額外得到的鼓勵。

問題八：

您的生肖詩畫系列別出心裁，這個系列創作的發想為何？

答：

大約2013年，我畫了幾幅蛇，好玩，可一想到蛇大家都害怕，包括我自己，但牠又是十二生肖之一，說好聽，牠是“小龍”，屬於吉利的一種，不應該害怕，於是我就想到：何不開始畫十二生肖，也正好我寫詩數量，逐年增加，再一想，我有興趣畫十二生肖，配合生肖畫，我可以每年出一本詩集，作品數量足夠；於是自己就有了信心，同時出版社秀威資訊科技公司肯支持，就給自己許一個心願，認真寫詩，畫以前沒畫過的題材，向自己挑戰；之前，我畫大都是貓，也一直寫與貓有關的詩，就這樣給自己機會，嘗試克服，每年提前集中畫下年度的生肖畫，配合前一年寫的成人詩的一部分，編輯出書。

現在想想，從2015羊年開始，到今年八月，可推出《玉兔.金兔.銀兔》詩畫集，這八九年來都很順利；自己告訴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再三年就可順利把十二生肖詩畫集出齊，是件很開心的事，也是值得對天地、對父母感恩。

接下來，我還沒有新規劃；其實，這些年我大量累積的詩作，與貓有關的，就可出幾本詩集；再說，我2003年負責泰國、印尼《世界日報》湄南河和梭羅河，兩個副刊編務，開始在海外提倡六行（含以內）小詩寫作，自己每年都寫有四五十首，二十年來累積的，都值得整理出版。

至於新計劃，就量力而為，只求健康平安，邊走邊想！

寫詩六十多年，早已養成是一生的志趣，也當作自己一生的志業 ……

問題九：

老師對兒童文學的推動和耕耘多有建樹。針對目前電子遊戲產品充斥，下一代的文化及文學素養普遍日漸降低的情況，老師有什麼看法？又對想培養兒童對閱讀興趣的教育工作者們，有什麼建言？

答：

我在四十年前，發起籌備成立中華民國兒童文學學會；學會成立至已屆滿三十九年，在台灣是唯一全國性推動兒童文學的一個人民團體組織；個人十分欣慰、在這一生中，做了一項有意義的事；同時，自己從事為兒童寫詩，也一直沒有間斷，超過半世紀，近年幾乎可以做到天天都能為兒童寫詩，並力求自己不斷創新、寫出好作品。

至於兒童文學的實際閱讀推廣，個人總認為，這是人類社會對於下一代，責無旁貸的責任，不論哪一個國家、民族都一樣，應該重視和認真務實推動，不僅對教師從事教育工作者而言，我認為每一個為人父母者，其實責任更大；教育基本上，應從家庭開始，建立良好家教，人人都應該懂得閱讀的重要性和養成兒童閱讀習慣，是從父母親的陪讀、共讀開始，必須是父母身體力行，不是依賴教師教導而已；依當前社會現象而言，由於電子媒體、工具普及所影響，值得人人省思、警惕並改善的；在公共場所，隨處可見，年輕一代為人父母者，常常任意讓其子女從小玩弄手幾，而忽略、錯過陪讀共讀的幼兒成長珍貴時期，養成良好閱讀、錯失最佳時機，十分可惜也值得擔憂。

閱讀是一輩子的事，人人都應該養成閱讀是一種生活習慣，天天閱讀。

電子媒體遊戲，是一種誘惑，上癮之後就很難抗拒，從事教育工作者，自己應該會比一般學生父母更清楚了解它的利弊，理應都會思考注意到，並善於利用機會教導學子，如何避免沉迷，但學生父母、家庭成員，其實責任更大，他們應以身作則，並規範避免孩子沉迷其中，才能有效引導下一代，走上人生的康莊大道，個人國家社會才會受益。

問題十：

可否透露您接下來的創作和出版計畫？

答：

我沒什麼特別計劃，但幾乎天天都在寫；近幾年，每年詩作都有三四百首，去年就有近五百首；我沒寫作計劃，可寫多了，就自然行成有幾個系列，如“煮字詩”，一二年來，已累積多達一百四十餘首；又關於貓的詩，我寫的最多，去年“貓的研究”，也有七八十首；還有兒童詩的寫作，與成人詩的比率，幾乎是三比一，有成人詩的三倍；不過，我都很少投稿發表，如報紙副刊，即時投了被留用，一個月、甚至兩個月以上，才會見報，因此就沒有投稿的慾望；寫詩，我認為是個人的志趣，我在完成個人人生的意義，有無發表機會，個人意志要堅強，不必在乎別人的肯定與否，不要被自己打倒，是非常重要的。

至於出版，我的兒童詩，在中國大陸，會有些機會，在台灣幾乎等於零！但我不會在乎，我不會去求人家；長久以來，我都這樣，不為難人家。自己有計劃的出版，是與秀威資訊科技公司合作出版的詩畫集、生肖系列；從2015羊年開始，每年出版一集，我會堅持把十二生肖出齊，然後再做一個自選集。這是我要給自己的一個機會，希望身體健康平安，能順利完成這個心願。

在這裡，我要特別感謝您給我這麼好的機會，爭取極大篇幅、規劃提問訪談；同時也要感謝《野薑花詩刊》的每一同仁，慷慨促成，提供寶貴篇幅，並祝大家癸卯年詩作大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