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業淬鍊出的鹽分地帶靈魂:林芳年

2022/04/2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原文刊於《鹽分地帶文學》第93期(2021年7月)
如果讓鹽分地帶的詩人們排排站,按作品數量的多寡排序,位居第一的人名可能會出乎你的意料——不是其中被公認詩作藝術成就最高的郭水潭,也不是積極寫作而後轉向政治文史參與的吳新榮,而是有「憤怒的詩人」之稱的前輩作家——林芳年。
▍林精鏐的誕生:家庭的民族文化薰陶
家庭往往是影響寫作的重要因素。出生於臺南佳里的林芳年,可以說是擁有極為良好且完整的家庭背景:祖父林波經營糖廍致富,日治時期曾擔任麻豆製糖株式會社的股東,無論是武裝或文化上的抗日都曾實踐過;父親林泮受到影響開設私塾,繼承了國學思想與民族精神。他們心懷的品格與理想,顯現在對林芳年名字的命名上——林芳年原名林精鏐,在戰後才因「鏐」字太過冷僻而更名為「林芳年」。雖然這些大大小小的手段未必能真正實現,但林芳年所身處的家庭確曾為他的文化性格打下了深厚的根基。
從家庭背景的脈絡來思考,就會發現林芳年作品中「貼近土地與民族」、「抵抗意識」的特質其來有自。林芳年的父親林泮受到祖父的影響至深,儘管擔任「保正」的職位,也堅持終生「不說日語」且「不穿著日本服飾」。這種對文化和語言傳統的堅持與嚮往,甚至讓林泮在日本戰敗時寫下〈光復喜賦〉一詩:「白日青天旗影閃,赤心黔首眾生歡」。不難想像,在家族中的林芳年被賦予了抵抗異族的特質與期望。
隨著新臺灣教育令頒布及新式教育的風潮,六歲的林芳年進入總督府主導的教育體制中學習日文,並以之作為溝通、創作的日常語言。雖然在地方望族的漢文化陶冶中成長,但林芳年在觀念上卻不同於其父親與祖父——林芳年不因為日語是外來文化而偏廢,反而將其納為自身的武器,用以創作文學作品——可以這麼說,出生於1914年的林芳年繼承了民族的抵抗精神,但在面對殖民的心態和資源的運用上,有著明確且圓融的手段與目標。
 
▍曠野裡看得見煙囪:鹽分地帶的批評精神
林芳年的文學創作與其家庭背景、鹽分地帶的政治文化運動性格都有密切關聯,種種的環境形塑出林芳年的文學窗景。從公學校高等科畢業後,林芳年受到吳新榮的邀請,在1935年與其他共十二名詩人共同創辦了鹽分地帶的前身——佳里青風會。加入後不久,時值二十歲的林芳年即在《臺灣新民報》上發表了以日文創作的第一首新詩〈早晨之歌〉。
回憶起當時的喜悅與驕傲,林芳年感嘆自己的「批評精神與原創能力」終於受到了肯定;而也從那時候開始,林芳年便持續以日文創作,包含模仿當時日本普羅派的〈曠野裡看得見煙囪〉一詩,以下節錄:
一群失業者會在那裡賺取每天的米糧吧
要高興?
被生活追逐臉色鐵青的同志
閃耀著充滿歡喜的眼睛哪
而從那黑色煙囪裡
會擠出濛濛地掩蔽天空似的黑東西哪
從那工廠裡
聽得見異樣的響聲
可是兄弟呦,我是寂寞的
當時的臺灣社會因為現代化,快速的工業發展使得農村面臨工廠林立的問題,而林芳年選擇以詩去控訴資本家對工人和環境的剝削;因為對當時的社會現實情況的深刻描寫,這首詩獲得了包含翁鬧、呂赫若在內許多文學寫作者的正向評論。
在其他詩作中,林芳年也大量書寫社會的不公義,為底層小人物發聲:〈蒼蠅們大口爭食著臭肉〉、〈街上的童乩餓死了〉、〈在塵霧裡喊叫的同胞們的聲音〉……單從詩題中,就能感受到林芳年對社會問題的敏銳觀察與深刻描寫。以文學作為媒介去控訴、去批判,這是以往林芳年在鹽分地帶中所獲得的定位;同時也因為這些書寫深刻的社會批判詩作,葉笛稱林芳年是「憤怒的詩人」而林芳年揮不去的心象風景是「憤怒的活火山」。
 
▍花蕾是美麗的:詩人心底的少女
除了書寫具鹽分地帶寫實風格、具強烈批判精神的詩作外,林芳年也創作許多以內心情懷和想像為主的作品,而這也凸顯了他的特殊之處。在日治時期兩大新詩社群中,一般印象會認為鹽分地帶關照現實社會,而風車詩社注重藝術性;值得注意的是,林芳年雖然是鹽分地帶的成員,卻同時創作了許多超現實傾向之作。在詩人們的彼此交流上,林芳年在署名致風車詩社詩人李張瑞的詩作〈我的房間〉裡,寫道「他」曾稱讚自己的房間「有詩意」,由此可以看出當時的詩人們儘管在風格或社群上有所差異,但還是能在互動交流上產生友誼與火花。
在描寫愛情或超現實的作品中,林芳年時常使用季節、少女、蝴蝶等詞語,比如這首〈在四角形的窗邊〉:
深沉的秋天裡窗邊的少女
為什麼憂鬱呢
 
看著那樣子我真悲哀——
窗邊的少女呦
快把身子弄暖
讓臉頰紅通通
因為每當一看見妳的臉
我連吃飯都會忘掉的……。
在詩的開端,林芳年設計了一個人事時地物皆清楚的畫面,從單一的視覺形象透過詩人的思緒,延展出心理層次的精神依託。如此在客觀情境中投射個人情感經驗的書寫,從自己「閱讀少女」的共感延伸到讀者「閱讀詩作」的共感,儼然一種跨越感官的深情告白。
而對於另一首〈庭樹〉,林芳年自陳是自己邁向「超現實書寫」的開端:
晚夏的黃昏
蟬在樟腦樹上熱切地鳴叫著
啊 夏天將過去
報告秋天的可愛的秋蟬
我雙手抱胸 眺望遙遠的天上
不知何時夕暮的蝴蝶停在我肩上
於浮起的靜脈撒下了花粉
蝴蝶穿過紫裳的摺縐飛去
停在盛開的茉莉花上
林芳年以大量的自然意象開啟一個象徵世界,內心情感在時間的推移流動下逐漸靜止——儘管這些被宰制的短暫美好都終將過去,但蝴蝶仍然願意停在盛開的茉莉花上,全詩最後一句所呈現出的緩慢感,彷彿是永恆。誰能想像,一位鹽分地帶詩人的作品,竟帶有如風車詩社耽美情感與超現實的色彩!相較於其他關照社會現實的鹽分地帶詩人,這些詩作讓林芳年的心裡彷彿住著一位心思細膩的少女,善感地觀察著一切,由此也能看出林芳年的特出。
 
▍糖業的整裝,文學的復出
二戰結束後,日常使用的語言在政權主導下被粗暴地移植,而林芳年也和其他絕大多數以日文創作的臺灣作家們一樣,經歷了一段埋頭學習新語言的沉寂時光——有的人最終成功跨過了語言,有的人並不。在臺糖公營事業機構服務的前二十幾年,林芳年雖然沒有文學相關的創作與活動上,但他仍然透過公文與業務逐漸熟悉中文語法,並在閒暇時閱覽日文書籍,同時學習中文,「這段時間只有忝作一個忠實的讀者,只有望著報紙副刊發愁而已」林芳年在《失落的日記》中如此感嘆。
因為語言的隔閡而停筆二十多年,這段期間的林芳年轉而朝向企業管理方向發展,發表了〈臺灣糖業的過去與將來〉等數篇文章。這些看似與文學完全搭不上邊的學門與理論,卻因為自己的家世和身處地方製糖的產業鏈中,而隱隱產生了一種土地的情懷。除了發表經濟與企管相關文章,林芳年在1960年後更陸續出版《商品銷售叢譚》與《市場理論與實務》兩本專書,甚至進入成功大學就讀企業經營研究班,直到1968年才以散文及小說重返文壇。自此以後,便開啟了林芳年的中文文學創作之路。
若要說林芳年對於文學史的重要性,莫過於在1979年參加「第一屆鹽分地帶文藝營」時,發表了〈鹽分地帶作家論〉,為鹽分地帶作家打下學理與評述的基礎。經過創作語言的轉換以後,林芳年將寫作的重點轉移至小說、散文與評論,可見林芳年的文學成就無論是在作品的數量或是領域的廣度,都是值得去探索的——許多參與文學社群的作家,會被集體的主張與方向而讓個人特質被忽略——可以這麼說,林芳年是一位既「跨語」又「跨域」的文學家。在戰前,林芳年以社會寫實和浪漫想像的詩作,隨著鹽分地帶以文學形式去抵抗殖民;在戰後,林芳年進入糖業工作,並確實地走出了自己文學的路。
雖然是鹽分地帶創作量最為豐沛的寫作者,林芳年的作品卻不時出現超現實的耽美、細膩情感與狂想;而在文學觀念上,對當代臺灣文壇仍不時爭論的「文學的藝術性與現實性」,早在日治時期的林芳年就已意識到「必須兼顧兩者並針對題材決定策略」。無論是憤怒的活火山,或是花上的蝴蝶,相信林芳年所經歷過的這些跨越兩個政權、兩個語言、兩個文化、兩個世代的故事,經過文學的糖業反覆加工淬鍊,終會讓詩人的甘苦都化為文字,在未來繼續被我們反覆咀嚼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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