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教現場|手機紅娘

2023/10/08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在這裡跟本地人聊天,從來不聊天氣,除了「熱」、就是「很熱」,再來就是「熱死了」,沒甚麼好聊的。要從食衣住行開場,就會七嘴八舌,要是聊開了,接下來就是男婚女嫁了。如果夫妻倆我們都熟,很自然會問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待久了、問多了,我們理出個頭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像旭日東昇、夕陽西下,再理所當然不過;可是嫁給誰?娶哪位?怎麼決定?由誰拍案...?內行才看得出門道的眉眉角角,這裡不出三個類型:

第一類是〝傳統型〞,佔比超個百分之九十,絕大多數本地男女,要找到另一半,非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當事人不用太費心,面面方方有人打點,時間到了,只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行禮如儀就算完事,演戲的像看戲的、再正常不過,沒人會數落。不乏婚禮當天才見到〝那個人〞,不管驚為天人或嚇死人,過河卒子、只能向前,直到禮成。

第二類是〝現代型〞,佔比百分之十弱,還是有夫婦是自由戀愛牽成的,自己挑、自己選,可以主動出擊、也可以主動拒絕。這種類型是離家遊子的優惠限定,無論到外地念書或是打工,走出父母視線、脫離父母管區,從此海闊天空,彎道超車、胡作非為,可是只有戀愛階段是自由的,一旦論及婚嫁,還是得老老實實回到〝傳統型〞的古徑小道,回家請示高人、看父母臉色,雙方父母畫押批可才有戲,而且只會是照表抄課的定目劇,沒有脫稿演出的即興劇,不管悲劇或喜劇。

第三類是〝勁爆型〞,目前為止屈指可數,保證潛力股。數位科技、一日千里,人人搭上文明的順風車,個個手機在握,有人不小心按錯號碼、有人拿起手機隨意亂按,一接通就「哈囉」,越聊越投機,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晨昏定省哪夠、只願朝朝暮暮。只要一兩個月,不超過三五個月,總有一方按捺不住、啟程上路,無論天涯海角、再怎麼長路迢迢,一心一意想見你,看到本尊像開獎,晴天霹靂、扭頭走人的還沒聽說,多半一見傾心、相見恨晚,除了送作堆,沒別的路。這種情況下,父母涼涼、派不上用場,效率一級棒的「千里姻緣一線牽」!

「手機紅娘」請問哪位?

前面提到我們問人家夫婦是怎麼認識的,十幾廿年前聽到的幾乎都是「認識蝦毀!都是家裡安排的好不好」;後來慢慢有「念書時候認識的」、「一起同事認識的」,或者「跟朋友出去玩認識的」...;這幾年越來越多「手機介紹認識的」,也就是這裡的第三類〝勁爆型〞。

〝勁爆型〞有〝現代型〞衝鋒陷陣的自主精神,又兼顧〝傳統型〞由媒人出面穿針引線的順從含蓄,堪稱雙效合一、兩全其美,只是這個媒人不是人,由隨身攜帶、無遠弗至的手機擔綱,姑且稱之「手機紅娘」。

「手機紅娘」有點像「盲眼約會 (Blind Date)」,到底還是不一樣。有點像的是:一樣都是雙方素昧平生、未曾謀面;大大不一樣的是:「盲眼約會」一片空白,見到面得從「請問貴姓大名」開場,相比之下,「手機紅娘」站在絕對的制高點,幾個月的密集訪談,沒日沒夜、掏心掏肺,對方祖上身家的底子都摸熟摸透了。一般而言,聊得越久只有越速配,因為要是一言不合、或有一方不悅,隨時可以關機,甚至換門號,來個查無此人,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所以,雙方麻吉程度和對話深度跟通話時間長度呈正相關,到了一個臨界點,非掀牌不可!到這一步等於進入「盲眼約會」的張眼揭曉畫面,這也是劇情轉折點,如果有戲,從這裡開演;如果沒戲,這就是終點。

這個事關重大的臨界點在哪裡?跟〝錢〞有絕對關係,跟〝電〞也脫不了干係。興頭越來越高,幾乎無時不刻通話中,手機可燙手、只差沒走火,偏偏鄉下地方沒有WiFi這玩意,手機這樣講法,電話卡豈止所費不貲!更要命的是,供電不穩、動輒停電,毫無預警、說停就停!心跳指數步步高升當下,突然停電斷線!這種腦充血的緊要關頭,不是一句心平氣和的「非常遺憾」或「等下再打」就能解決的!呲牙裂嘴、青筋畢露是基本款,怒髮衝冠、破口大罵是升級版,然後就是跳腳、撞牆,還見過摔手機的...

一方面電話卡再這麼投資下去也不是辦法,無底洞是填不滿的;另方面犯不著拿自己的命下注,停電這麼頻繁,萬一脈搏超標,未免成本太高。撥撥算盤、掂掂斤兩,誰先沉不住氣、或誰先湊足車錢,就由誰出發上路。

一旦「從前風聞有你」進化到「如今親眼見你」,泰半「執子之手」成定局,「手機紅娘」牽線作媒,成功的比例超乎想像!至於能不能「與子偕老」,目前還說不準,到底廿一世紀才上市的新產品,歷史不夠悠久、樣本數不夠龐大,只能說後勢看漲,保證前景可期,有好戲可看,值得樂觀以待。

「手機紅娘」是誰的菜?

儘管後勁十足、成效卓著,可是「手機紅娘」也不是所有人都嚥得下的。到底甚麼樣的人才會這麼上道,讓新潮勁爆的「手機紅娘」當道,一手搞定自己的終身大事?拿我們熟悉的這些「手機夫妻」當樣本,從他們的性別、年齡、性格特質和家世背景來看看,誰吃「手機紅娘」這套:

性別

撥出第一通電話的,不管陰錯陽差或是刻意經營,有男有女、一半一半;採取行動、御駕親征,一心一意要見到人的,也是有男有女、一半一半。

手機面前,男女平等。話語權、主動權,平起平坐、無關性別。

年齡

送入洞房那年的年齡,從十幾歲青少年到半百之年都有,幅度還滿大的,但是當中只有一對是初婚,其他都是再婚。有年紀輕輕就離婚、有中年喪偶再度單身,也有梅開N度、還是孑然一身;再婚的動機相當,都是要找個伴、攜手共度人生。年齡分佈以卅幾歲佔絕對大宗。

十幾二十歲的「臉書情侶」,超!級!多!但是「臉書夫妻」,我們只碰到一對,他們也說他們認識很多「臉書情侶」,但是除了他們自己以外,還沒見過第二對。看樣子臉書在這裡,還是比較情侶適用,僅止於拍拖功能。

性格特質

  1. 有膽:膽小怕事的人,經不起芝麻綠豆的風險,不敢招惹「手機紅娘」。要跟「手機紅娘」打交道,要有一點膽,才好開步上路。不過也不需要熊心豹子膽,畢竟沒有生命危險,只要放輕鬆、不必太嚴肅,就當郊遊踏青散步,跟一個沒見過面的人說說話,到一個沒去過的地方吹吹風。不用有負擔,去了再說。
  2. 愛玩:為單調乏味的日子,上點顏色,給無聊到爆的生活、有個重心,緣分反而是順便。不必嚴選,隨興就好;走輕薄短小路線,走一步算一步,合則來,不合則去。怎麼知道合不合?不試試怎麼知道?反正沒事嘛,玩了再說。
  3. 敢賭:會鍥而不捨、一試再試「手機紅娘」的人,心態上像買彩卷,得先下注,等開獎才知道中獎、或是再度贊助。未必要DNA的賭性堅強,更多只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張彩卷換一個希望,中獎就是賺到。怎麼知道會不會中獎?不下注怎麼知道!賭了再說。

家世背景

透過「手機紅娘」成的親,新人父母普遍從缺,這個的共同點在這裡的文化情境,確實不尋常!畢竟這裡的婚禮,都由父母出面張羅、昭告天下—「我小孩要結婚了。」沒有主婚人的婚禮、或者沒有婚禮的婚姻,像!話!嘛!

像話不像話,要看情況,主要根據你在這個階級社會的位階而定。至於你的位階,不是你說了算,別人的臉色、態度、口氣,像自動導航系統,會幫你界定,讓你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給自己正確的定位,免得走位或越位。在這個榮辱文化(Shame and Honor Culture) 的集體主義生活圈,最重要的事:面子!面子!面子!沒有之一!給面子,天經地義!沒面子,天誅地滅!沒頭沒臉,能活嗎?你說說看!

越是所謂的中上階級,自詡叫得出名號,面子的包袱越沉重,越在乎人言可畏;因為說不得,所以錯不得。給自己孩子辦婚事,沒有草草了事這回事!寧可舉債、打腫臉衝胖子,當家作主、一手包辦世紀婚禮,即便脫下禮服就開始還債,也心甘情願。場地不夠奢華、酒菜不夠澎湃、來賓不夠高大上,都會讓主人永誌不忘、終生碎碎念;更何況這種主婚人從缺、跟私奔同級的戲碼,根本是丟人現眼,愛面子的人,哪禁得起。要是兒孫斗膽,只能斷絕親子關係!

至於下層階級,所謂沒名沒姓,就沒有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包袱。階級複製成了定局,沒有富爸爸、沒有房地產權糾紛的困擾,一紙文憑、一技之長都需要成本,可望不可及,只能目送、隨風而去。從小內捲、自動躺平,每天忙著無聊,等著翻身的機會從天上掉下來。認命的人,過一天、算一天;腦筋心眼都歇不住的人,靠自己逆轉勝的機會再怎麼渺茫,反正一出生就輸了,無論如何沒損失,索性豁出去了。

所以,即使具備有膽、愛玩、敢賭的性格特質,還得放在下層階級家世背景的脈絡,才有「手機紅娘」大展身手的舞台。面子的門檻、高不可攀,中上階級不願屈身低就、向下沉淪,「手機紅娘」登不了堂、入不了室!卻十足對了下層階級的胃,通一次話、刷一次存在感,平易近人、垂手可得。不管佳偶怨偶,有緣千里來相會,「手機紅娘」造福賤民鄉民、居功厥偉。

「手機紅娘」的績效評估

從熱線追蹤,到同床共枕,「手機夫妻」的婚姻生活,當然也是有好有壞。有人傷痕累累、悔不當初,兩下撕破臉,誓言老死不相往來;也人喜孜孜天賜良緣,兩口子甘苦同嘗、禍福與共,直到如今、相敬如賓。

同屬〝勁爆型〞、熱烈開場的「手機夫妻」,結局大相逕庭,為甚麼?手機萬分無辜、紅娘已經退場,夫妻自己挑的,日子一起過的,跟當事人對婚姻的忠誠度和因應傷口的態度有關。

對婚姻的忠誠度

對婚姻的忠誠度,受個性影響,也受傳統和環境制約。

有人只要雞毛蒜皮不如意,就哀痛欲恆、情緒勒索,或勃然大怒、威脅走人或趕人,跟這樣的人同住一個屋簷下,要嘛心臟很強、要嘛臉皮很厚,偏偏這種人不好找,除了各奔前程,沒別的路。要給台階也很容易,本來就沒結婚,只是在一起,說好的合則來、不合則去,既然不合,只好來去。

這裡對婚姻的忠誠度,和我們原先想像的不一樣。對婚姻的期待,與其說配偶、不如說兒女。有個伴,當然挺好,可是有孩子養老,才是長期飯票。男男女女、分分合合,不需要太正經八百;不到人盡可夫、或盡是露水鴛鴦的地步,一夫一妻、貫徹始終的,還是很多,但是碰到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兄弟姊妹,不同父或不同母或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聽到的人也不會下巴掉下來。這種氛圍給人自由的空間,沒有輿論的壓力,人言不可畏,也就無所謂。

因應傷口的態度

再怎麼個天作之合,還是有磕磕絆絆,牙齒再怎麼小心,還是會咬到舌頭;再怎麼小的傷口,總是會疼的。

有人灑脫一句「要會走路,先得會摔跤」,自己安慰自己,沒兩下又是一條好漢;也有人需要時間療傷止痛,時間長短、因人而異。雖然說「時間是最好的止痛藥」,可是記憶是有重量的,而且記憶的力大無窮。

至於傷口的處理,有人主張自然療法,視若無睹、充耳不聞,裝聾作啞是最好的藥,不理不睬、不知不覺就痊癒了;有人堅持要下猛藥、情有獨鍾特效藥,內服外用、三餐飯前飯後加睡覺前起床後,劑量夠了,才有可能或許大概有點比較好了。

態度是選擇的結果,有選擇性記憶,也有選擇性失憶,有選擇性用藥、也有選擇性痊癒;只要沒有被集體推翻,個體的選擇還是可以見縫插針,從懸崖絕壁生出一朵小花,搖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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