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依序是女主角OO,導演OO,男主角OO,
隔著一個人是合演的OO
這個被跳過的人是誰?為什麼不寫她的名字?既然一起合照,應該不可能是路過的陌生人。有版面(空間)寫「隔著一個人」,倒不如寫出這人的名字吧!?
這段是小川洋子《擅長吹口哨的白雪公主》短篇集中〈可憐的事物〉裡被主角記錄「可憐事物」清單中的其中一員。用來記錄他們的筆記本是主角的哥哥給他的。那原本是記錄哥哥棒球比賽分數的記本。去年秋天哥哥的球隊贏得地區賽冠軍,爸爸送給他一本正式的計分本,哥哥就把舊本子給他了。
我明白,對待可憐的事物,應該用更正確得字眼記錄下來,否則就不算真正的慰藉
就算全世界都看不起你,至少有我支持你。我對著空白如此發話
用這種方式好歹替自己贖罪
那人是個比我媽媽還年輕一點的女人。身材不胖也不瘦
的確沒有明星那種張揚和導演的領導氣質,在五人當中存在感最稀薄
身穿樸素的襯衫和及膝百褶裙。臉上似乎脂粉未施,穿著和海邊很不搭調的皮鞋
更不巧的是,被風吹亂的頭髮在她的半邊臉形成陰影
另外四個人都是隨意互相挽著手或把手搭在別人被後,只有她沒有碰到任何人
她略帶顧忌地退後半步,只露出上半身。
但無論如何,都沒有撇下她的道理。「她應該也為這部電影盡到了某種職責。比方說拿小髮夾重新固定好鬆開的髮捲,把洋裝熨燙整齊,跑去買冷飲,替人按摩手臂,倒出鞋子裡的沙子……」
為此,他去問了媽媽她是誰(因為這本刊載這張照片的雜誌是媽媽的),媽媽笑瞇瞇地說「大家怎麼都這麼年輕。好可愛,好英俊。可惜都死了。這個人死了,這個人也死了,這個也是……」媽媽一一指向照片中的人物,卻跳過她,彷彿打從一開始,照片就沒有她。他問:「全都死了?」媽媽說:「對呀。這是七十年前的照片了。」
都已經死了還被獨自遺忘的她,令我感到萬分同情
同時,對於死亡一律平等也多少感到安心
無論是被記住名字的人或沒被記住名字的人,被指出的人或被跳過的人
過了七十年一律都會平等地死亡
趁著媽媽把雜誌拿去回收前,我偷偷剪下那張照片貼在筆記本上
筆記本中另外也貼著和名單有關的各種東西,包括入場券、剪報、書籤、明信片
我可不希望有人誤會我是因為無法用文字填滿頁數才這樣敷衍
但我喜歡糨糊乾掉後紙頁變得凹凸不平,或者增加厚度與重量
令筆記本逐漸變化的感覺
關於主角在筆記本剪剪貼貼的偏好,菲比也非常地熱愛。車票、印章戳記、貼標、各種沒有太厚的物件我都想收進日記裡。菲比是從1995年國中畢業離家後,開始認真記錄自己的每日行程與心理狀態。直至大學畢業已前,菲比將日常紀錄分成日誌(列點記錄行程、功課)以及日記(各種文體以呢喃式寫成的大量字海)兩種模式。
隨著名單增加,筆記本在我手中益發有種親密感。只有我擁有藏在筆記本身處的小房間鑰匙。那是我拯救躲在世界各個角落的可憐事物,用來藏匿他們的小房間
確實。每當菲比摸著那逐漸隆起,甚至後期變形至膠線裝區位移的日誌時,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它與我同步的心理狀態,雖然無法說是人機一體(Cyborg)但其韻味卻十分類似,因為那被壓扁收入的,正是那些曾經澎湃的心情標本啊。
從八卦雜誌搬家到我的筆記本後
被孤立的她依然把表情藏在頭髮的陰影中,保持退後半步的位置
她比人們更接近死亡的陰影半步
當其他四人對人露出笑容、展現才華
只有她早早察覺躡足逼近他們背後的動靜
她站在粗心點的人甚至無法分辨她到底在不在那裡的不起眼位置
注視著比其他人更遠的地方
菲比一直以來都非常喜歡小川洋子。因為她總是有一雙能夠察覺「異常」的眼光,菲比並不是說她察覺到的人、事都很怪,而是她總能把那些被忽略,但卻又絕對值得珍惜的心意給挑明出來,就像錯置的針腳,必須使用「拆線針」把它們給一一挑起,把物件放回它應該值得佔有的一席之地。
《迫降的流星》中的散步同盟會員(以第一人稱出場)居住的公寓隔壁,住著純樸又嚴謹的一家人。每天,八個孩子全數前往附近的市民公園散步,是一天中的義務。無論下著大雨或酷暑的日子也不例外。據說好像是他們的母親認為這樣可以鍛鍊身體。按身高排成一列、彷彿修行般的行進。某天,他們的母親不幸過世。八個孩子排成一列,前往有一段路程的墓地。他們沒有因悲傷而失去自我、而是平靜地沉浸於對母親的思念裡,眼神朝下彼此安慰著。每一個腳步聲,都是只有手足之間才能意會的無聲言語。在那裡的不是死亡的殘酷,反而是一種純粹。啊,原來他們的母親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才每天讓孩子們去散步的啊,所有人都明白了。
小川洋子的文字(或是譯者的文字?菲比時常懷疑自己究竟讀的是作者的文字?還是譯者的文字?但無論是哪位,我都心懷感激接收了)就像不斷滴落的水滴,一滴一滴慢慢浸蝕、鬆動著你以為(堅固到故步自封)的世界,那些文字非常輕盈,貌似呢喃,但聽到了你的世界將原地不同,正如《接著,只要再貼上一枚郵票》所說:「我們並不只是為了安慰自己而寫著沒人願讀的話語。那些被裝入瓶子裡的語言,在被拾起之前,其實早已被時光讀取過了。而一旦曾被時光讀取,我們便能將之當成全新的文字與語彙再度接受。不知不覺間消失的人事物、依然還留在身邊的人事物。明明已遠在他方,卻只要一閉上眼便能夠再度相會。而一相會,便彼此都意識到了其實從來不曾分離」。
若問可憐事物的標準何在,那個定義太微妙,我自己也不大會解釋
不過,通常會有驚訝的瞬間降臨。就像細小的鈴鐺聲響起,也像是燈塔的光芒閃爍
可憐的事物藏在任何地方。他們躲在偶然經過的轉角盡頭,在驀然垂落視線的腳邊
在直到昨天為止頻頻路過卻沒發覺的黑暗深處。我屈膝跪地,雙手捧起他們
隱隱感到,自己生活的世界,全是可憐的事物構成的
但那些被小川洋子寫出來的「無法發聲」的人、事,被寫出來後其實也就不再可憐了,它們已被完整傳送到您我面前,不容忽視地站穩腳步,徐徐向前,不再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