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處理好住宿房客的早飯後,李琳便立刻趕往市場批貨。當她推著手推車穿梭在人群中跟攤商打招呼寒喧,這是初來乍到時完全無法想像的景象。一開始她以為大家都明瞭,她是李淵的女兒才如此關照。但隨著相處的時間拉長,這才發現鹿谷鎮的人都是這麼熱情好客。無論是攤商或鄉親,不分老少,都願意主動教導這個從都市回來的「鄉下俗」。
在市場中,她認識了許多在地食材以及烹飪的相關知識。攤商會親切地介紹自家種植的各式蔬果。這些熱絡的舉動,讓她感受到自己身為這個鄉鎮的一份子。這種人情味,在都市中是見不到的;也就是這樣的氛圍,讓留在當地生活的人對鹿谷鎮有著強烈的凝聚力。
李琳走沒多遠便聽到有人在呼喊她:「琳姐早啊!」
一個穿著繡有「園蔬果」圍裙的女孩子笑容滿面跟李琳打招呼。
「筱筠早,今天幫我準備了什麼呢?」
筱筠是市場大夥一致公認的活招牌。那精緻小巧的臉蛋、大方不做作的個性,使她在這裡非常受到歡迎。筱筠身為長女,家裡還有兩個弟妹,由於父親早逝,因此她必須在外貼補家用。別人享受大學生活時,她卻在市場努力工作,這麼早熟獨立的個性讓李琳感到相當敬佩。
「剛剛聽阿良說,進了一些不錯的南瓜和蘿蔔,我幫妳留了一些,順便帶回田心園去吧。」
「謝謝,每次都麻煩妳。上次我訂的韭菜花和老薑也順便一起帶走好了。」
「這兩樣沐哥昨天已經帶走囉!」
「喔…是這樣子啊。」李琳得知楊沐又比她搶先一步處理好事情,這讓她心底有點不是滋味。
「如果還有任何需求再連絡我喔!要我幫忙拿到車上去嗎?」
「我自己可以的。謝謝,妳去忙吧。」
筱筠幫忙把東西放到推車後迅速返回店內。李琳心裡想著,這孩子年紀輕輕,每天面對市場繁重的工作,卻始終保持笑容和樂觀,這塊土地所孕育出的人文特質,或許筱筠就是最好的證明吧。
在市場忙了一個上午,回到田心園接近下午一點了。父親正在外頭打理果園,此時也即將迎來採收期,果實都結得相當豐碩飽滿。
李淵站起來揮動手臂舒展一下筋骨,李琳則在一旁將多餘的雜草處理乾淨。
「今年收成挺不錯的,剛開始讓妳接手原本還有點擔心,沒想到妳能照顧得那麼好。」
「那是你根基打得好啊,我只是按時去除雜草、澆水和過來巡視而已。」李琳知道果園是父親的心血,她不想因一時疏忽而讓一切前功盡棄。
阿滿姨躡手躡腳地靠了過來,一臉神秘地問道:
「昨天過去,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啊?」
「昨天?是指哪件事?」李琳完全搞不清楚阿滿姨指的是哪件事。
阿滿姨一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連忙地說:「唉唷…就住在山上那個男的啊,常常打電話過來說要找妳,想說妳們年輕人的事我也不方便問太多。」
李琳聽聞後,一個素未謀面陌生人對自己感興趣,這反而讓她感到無所適從。
「我看他人還不錯呢!前陣子他到我們民宿來,除了向我打聽妳的事情,還很熱心的幫妳爸忙。」
連我爸都被收買了?這是什麼情形?
「他有問過關於我的事情?」
「就問妳何時回來這裡幫忙的,還習慣這裡的生活嗎。大概問這些。」
李琳原本想跟阿滿姨交代不要將自己的事告訴對方,但看了近期帳本的收支狀況,他對民宿的營收確實有一定程度的幫助,實際跟他接觸後也認為不是奇怪的人,然而自己卻對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
Wendell將膏狀顏料倒入調色盤中仔細地攪拌著。將顏料混合均勻一切準備就緒後,他坐在位子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擬好的草稿,用沾滿顏料的畫筆,在畫布上揮灑著繽紛的顏色,每一個動作都行雲流水,宛如反射般毫不猶豫。專注地疊加著顏色,細心地描繪著每個細節。正當全神貫注時,手機鈴聲打破了寂靜。
他放下畫筆,擦拭乾淨手中的顏料,接起了電話。
「這幾天我會先去拜訪對方,到時再聯絡你。」何睿放下手機,觀望著自己剛剛繪製到一半的畫作。
畫中描繪的是一片楓樹環繞著一座湖泊的景象。湖面上飄浮著些許落葉,透過陽光的照射,湖水閃耀著如金箔般的色彩。在這個場景中,有個人站在楓樹下仰望著,然而人物的五官和細節尚未完成。
「這張畫不知道能否勾起她的回憶…」何睿喃喃自語地說著,臉上充滿哀傷。
※
楊沐久違地踏進楓味工廠,留意到廠房員工已進行精簡,許多原本繁忙的工作已由自動化生產流程取代了傳統人力,因此廠房內不再充斥著以往的鼎沸人聲,取而代之的是機械的嗡嗡聲和自動化設備的運轉低鳴。即便如此那獨特的味道,是由楓樹提煉出的糖漿,這種淡淡的楓糖香,仍然瀰漫在空氣之中,悄悄勾起他對往昔的回憶。
「阿沐!」熟悉的低沉嗓音喚著楊沐,一位穿著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
「德叔好久不見。」
德叔是楓味工廠的資深員工,他已在這裡服務了將近二十五年以上的時間,德叔的資歷讓他在廠內備受尊崇,如今擔任廠長的職位。同時也見證了楊沐成長的過程,他們兩人間情誼可謂是忘年之交。
「上次見到你還在讀大學吧?這段期間過得還好嗎?」
楊沐臉上掛著笑容,像見到老友般。
「前陣子一直忙他的事,沒辦法過來跟你打聲招呼。」
德叔不經意地注意到楊沐用「他」來稱呼楊廣,可見他們父子倆人的關係並沒有改善。感嘆般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楊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沒關係,你有這個心意,我就很高興了。」
「這次回來,你爸應該也滿開心的吧。」
楊沐苦笑了一下,臉上充滿著無奈。
「關於楓味工廠自動化一事,我還是無法認同他的做法。一則人事異動就將長久奉獻的員工解雇了。就算是為了長遠經營角度來看,我仍覺得這樣的做法過於無情。」
「對我媽也是。他一直忙著公事,連在臨終前見最後一面的時間都沒有。難道對他而言除了自身事情之外,其它的事都不重要嗎?依我來看,他的考量永遠都是以自己為主。」
聽到楊沐對他父親的批評,德叔只能強顏歡笑地回應:「他畢竟是你最親的人,有些話總是必須有人開口說出來。如果一直將想說的話放在心裡,對方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的想法。或許在彼此的對話中,可以找到和解的契機。」
楊沐能夠理解德叔說的話,但父親對他的決定向來都頗有微詞,這讓他不知該如何跟對方溝通。
楊沐將視線落在角落一隅,這才發現有些紙箱擺放在那。
「裡面放的是什麼?」
「哦,這個啊。過一陣子有學校要過來參觀,你也知道我們正極力轉型成觀光工廠,裡面裝的是『楓味娃娃』,想說小朋友過來時可以送給他們當作紀念品。」
楊沐對楓味娃娃印象向來不好,人偶的造型稱不上討喜,加上那詭異的設計,反倒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我們還會讓學生們參觀楓葉饅頭的自動化製作流程。並讓他們親手體驗捏麵團之類的活動。」
當德叔提到讓孩童親身體驗一事,像是提醒楊沐了什麼。他迫不及待地撥打給李琳,待對方接聽後,他立刻便開口說道:「妳人在民宿嗎?有件事我想跟妳商量,我現在過去,妳等我一下。」
李琳連提問的機會都沒有,楊沐已經將電話掛斷。
楊沐匆匆趕到田心園,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你要跟我說什麼?」李琳問道。
「剛剛想到一件事。」楊沐因興奮導致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下個月我們工廠會有學校前來參觀,我們可以與老師溝通,安排一部分空檔讓學生親身體驗種植的樂趣。等到收成的時候,孩子們一定會要求家長再次帶他們來這裡,這樣或多或少能為田心園創造宣傳效果吧。」
李琳聽到也覺得這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內心開始萌生躍躍欲試的衝動。
「嗯,我覺得可以試試看,但不會影響工廠參觀的時間嗎?」
「參觀工廠基本上對他們來說比較無聊,我認為能讓他們親自參與一些活動,相對比較有樂趣和吸引力。」
楊沐意猶未盡地接著說:「現在的孩子們整天盯著手機。如果能給他們一個機會接觸大自然,我想學校和家長應該也不會反對吧。」
李琳認為楊沐說得一點都沒錯,她已下定決心要按照這個企劃進行。
「我知道了,那既然要邀請孩子們來,田心園也需要安排一些活動才行。」
「我覺得可以,那妳好好構想一下吧。」
李琳深知現在民宿營收成長有限,如果不做出改變,想要繼續經營下去非常困難。因此這次的機會她一定要把握,讓更多人可以認識田心園。
※
「鎮長,您的客人到了。」秘書說完話後,讓Wendell進入辦公室。
「你就是縣府城鄉發展局指派過來的專員嗎?」楊廣舉起手示意請對方坐下。
Wendell恭敬地遞出名片,從容地回答道:
「我就是。楊鎮長您好。」
楊廣看著名片,但視線沒有落在Wendell身上,他自顧自的開始說著:「聽說你的主管大力推荐你,但這次的鄉鎮復興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我想他會指派你過來,就是清楚這開發案的艱困。此外我已與縣長達成共識,他表示會全力支持。關鍵還是在於建設公司的挑選,你找到合適的對象了嗎?」
Wendell從公事包中拿出資料遞給楊廣,從容不迫的舉止比實際的年齡還要沉穩,這讓楊廣對他印象加分許多。
「科長提醒我要按照您的需求來尋找洽當的業者。目前我們正與和昇建設洽談。他們在業界不論是規模、資本,以及其他細節都符合楊鎮長您的需要。」
楊廣聽完Wendell的簡報,原本眉頭緊鎖的樣貌,這才稍變得柔和些。
「說實話剛見到你,我還擔心你過於年輕,將這工作交給你是否能夠勝任。看來是我杞人憂天了。」
「您過獎了。我要謝謝鎮長給我這次磨練的機會。我會先和對方談妥,之後再跟和昇建設的專案負責人一起前來拜訪您。」
「那我先離開了,謝謝鎮長。」
Wendell一走出大樓門口,臉上笑容立即消失,面無表情的加快腳步離開現場。
※
眼睛微微地張開,迷茫地環視著周遭的環境,眼前盡是一片昏暗的水域。一股難以形容的無助和恐懼襲上心頭,無法呼吸的絕望壓迫著我。當意識逐漸模糊,在無際的黑暗中迷失了自己,伸手試著抓住甚麼,卻只能感受自身的絕望。伸手不見五指的慌亂深深侵蝕著,就在希望熄滅之前,突然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抓住肩膀,將我從水面下拉上來。
李琳從睡夢中驚醒,她嚇得一身冷汗。這個奇怪的夢就像是以前發生過的事一樣。最近不時浮現一些片段,但不論如何回想皆是徒勞無功,殘缺的片段像是記憶中的某一塊被剝奪般。
隔天傍晚Wendell突然登門拜訪,李琳得知消息後顯得有點慌張。
「等等…阿滿姨妳說的是住在杉林區的那個人嗎?」
阿滿姨臉上帶著曖昧的笑容說:「對啊!就是每次都指名找妳的那個先生。」
「知道了,請他稍等一下,我馬上過去。」對方無預警到來讓李琳一陣手忙腳亂。她急忙返回房間綁起馬尾,並擦了一點唇蜜。在整理妝容的過程中赫然驚覺,為何Wendell的到來,自己會那麼刻意準備?
當李琳來到大廳時,看到Wendell坐在椅子上品嘗著阿滿姨泡的茶,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
「歡迎光臨,請問今天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
Wendell盯著李琳,像是在觀察著,然後開口問道:
「這幾天有學校的孩童要來這裡嗎?」
「沒錯。怎麼了嗎?」
「如果不介意的話,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幫忙?」李琳不太理解Wendell這話的涵義。
「我可以幫忙做些彩繪氣球給孩子們帶回去。把各式各樣的圖案畫在氣球上,我之前曾在育幼院做過類似的活動,記得大家都還滿開心的。」
「氣球那邊我會連絡專門的供應商,其他事項也由我來負責,妳可以參考看看。」
李琳一心思考著如何帶給孩子們更多歡樂,這時竟從意想不到的人開口提議。
「我當然歡迎你的加入!說實話我正煩惱著關於餘興節目的事,你的建議幫了我大忙。」
「妳計畫讓孩子們親手種些東西,之後讓家長帶著他們來這兒收成,這也是相當不錯的想法啊。」
李琳聽到Wendell這樣誇獎讓她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正確來說這是楊沐的主意,並非是自己的構思。
「真巧!大家剛好都在。」楊沐好巧不巧,此刻也來到田心園。
「你們見過吧?」李琳問道。
「當然見過!藉這個機會,我來介紹彼此,互相熟悉一下。」
「這位是縣府調派過來的鄉鎮發展局專員何睿。」楊沐開心地走到何睿身旁,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活像是認識多年的好友般。
「之前麻煩妳了,上次沒機會介紹自己,以後還請多多指教。」何睿客氣地說著,並對李琳投以微笑。
李琳看到何睿如此客氣的模樣,也將上半身微向前頃,跟對方施以欠身禮。
「這位是我們田心園的老闆娘。剛回到這沒多久,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她的生意。」楊沐嘻皮笑臉地說著,讓人感覺有些輕浮。
「你可以不要那麼吊兒郎當的嗎?」
「幹嘛這麼嚴肅啊?」楊沐覺得李琳有點太誇張了,他只是開玩笑而已,沒想到她會這麼在意。
何睿在一旁看著他們鬥嘴,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說:「你們感情還真好。」
「會嗎?」兩人倒是出乎預料地異口同聲回答。
「何睿,你計畫做些什麼當作餘興節目。」楊沐將話題轉到正題上。
「我打算做些彩繪氣球給孩子們帶回去,成本低廉還能讓他們帶著愉快地回憶。」何睿回答道。
「彩繪氣球?聽來很有意思耶!你有配合的業者嗎?」
「我有認識的專業氣球業者,可以提供氦氣鋼瓶來充氣。雖然氦氣成本比較高,但不易燃相對安全,我們必須讓學校和家長放心。」何睿展現出實事求是的態度,讓在場的人刮目相看。
「沒想到連氣球都有那麼多學問…」李琳敬佩地說著。
「這很基本好嗎?」楊沐不以為然的回應讓李琳感覺被瞧不起。
「你今天對我很有意見喔!」李琳不甘示弱地回應。
「這是我目前初步的規劃。若妳們有任何想法,我們都可以再一起討論。」何睿依舊保持謙遜的態度,表現出樂於接受其他的意見。
「你都有過經驗了,我想應該沒有問題,謝謝你願意幫我們忙。」李琳非常感謝何睿的提議,讓她省了不少心力。
當晚,李琳親自開車送何睿回他的住處。車輛行駛在夜晚山路上,外面下著磅礡大雨,山區的路燈設置不完整,使得能見度相當有限。
外頭大雨讓雨刷快速地將雨水從前檔玻璃上刷去。在機械規律運轉的聲音中,車內兩人沉默無言,何睿試圖打破這份寂靜開口說道:「其實我小時候曾在鹿谷鎮生活過。」他的嗓音跟白天相比帶些哀愁,語氣中流露著對過往的追憶。
「從我懂事以來就是在育幼院生活,位置就在楓葉工廠的旁邊。我十一歲時被人領養後離開這裡。」
聽何睿提起往事,李琳依稀想起當年由於工廠擴建,育幼院被迫關閉。隨著人生閱歷豐富,李琳也明白楊廣政商關係良好,才得以順利徵收。
「雖然我離開這裡,但我從未忘記大家當時對我的照顧,所以有機會回到這裡為鄉里服務,我覺得十分榮幸。」
「那依你來看,鹿谷鎮該如何改變呢?」
「鹿谷鎮會變成這樣,已不是一天兩天所造成的,若要改變就必須觸及某些人的利益……」何睿說這句話時,將臉別向另一側,仿佛不要讓人看到他的表情般。
李琳察覺何睿在說這些話時,氣氛明顯有所轉變,這才意識到話題過於沉重,因此決定就此打住。
車子緩緩駛入何睿的住處,輪胎踏過碎石路面,此時外頭雨勢已停歇。
「謝謝,還讓妳送我回來。」
李琳問他:「下次我可以參觀你的畫作嗎?」
聽到李琳這樣說,何睿笑容滿面地回應:
「當然可以,我很期待妳能給我一些建議。」
「我哪能給你什麼建議啊。」李琳揮手表示自己擔待不起。
「從我自身的觀點很難看到作品的不足處,若能從他人的角度去審視,或許可以發現到我需要改進的地方。」何睿不改謙虛的態度,展現出自己不斷追求進步的心態。
「而且能讓我繼續創作下去,很大程度要歸功於妳。」
「我?」李琳驚訝地睜大眼睛。
「說來話長,有機會再跟妳解釋吧。」
剛剛何睿的話已經引起李琳的好奇心,她對他的事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在意。當車子慢慢駛離,但李琳的心思卻仍停留在何睿身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