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金字塔和沒有金字塔的世界,你喜歡哪一個?」
「金字塔?」
「人們想要在空中飛行的夢想,也算是一個被詛咒的夢想,因為飛機背負著殺戮與破壞的宿命;但我還是選擇了有金字塔的世界。──你呢?你會怎麼選擇?」
「我只想設計美麗的飛機。」
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都聽過萊特兄弟發明飛機的故事,不過在這句簡單的事實陳述裡面,卻包含了許多在細想之後才發覺難以定義的事情。
「發明」應該要怎麼定義?我們直覺地聯想到無中生有的過程,但其實早在萊特兄弟真正地放棄他們如日中天的腳踏車事業而一頭栽進飛行器的研究時,全世界的飛行器與滑翔機的開發早就在許多前輩飛行家的反覆試驗中成形,甚至包含為此喪失性命的德國飛行先驅奧托.李林達爾,他在 1896 年最後一次試飛時從空中墜落,臨終之前,他留下的遺言是:「少許的犧牲是必要的。」
那麼在萊特兄弟於 1903 年到 1905 年之間幾次著名的成功試飛,讓飛機在載人的情況下成功脫離地面翱翔了幾分鐘,飛行了一千多米並成功降落,這就意味著「發明飛機」這個敘述的完結嗎?
年幼的我們不會知道,那幾次所謂的「成功試飛」,仍然伴隨著多次的失敗,甚至後來還發生了載人試飛的失事事件。假如飛行是一個偉大的戲法,那麼變這個戲法的人並不能每次都成功,且時常伴隨著失敗之後的巨大風險。
出現在堀越二郎夢裡的冒險家,偉大的義大利飛機設計師卡普羅尼,他接下了萊特兄弟等飛行先驅的研究成果,在一戰時期研發出可以裝載大量炸彈、且能長程飛行的轟炸機,飛機量體更大、翼展更長、也能搭載馬力更強大的發動機;一戰結束後將飛機卸下了炸藥,卡普羅尼又開啟了民航機事業。但最終他的夢想──裝置九片巨大機翼、可以搭載百人的巨型水上飛機,在眾多試飛觀眾與攝影機的見證下墜毀於海上,他的巨型飛機構想與當代的人類飛行技術,到這裡止步了。
這是堀越二郎進入三菱內燃機製造株式會社之前,人類飛行技術所能到達最遠的地方。
「Bravo!真是一場美夢。在這次試飛過後,我就要退休了。人生中最具創造性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年,不論藝術家或設計師都一樣,你要盡其所能地活出自己的十年。」
1909 年成功贏得多筆合約與全世界的關注,當時名利雙收的萊特兄弟不會知道,三年後哥哥威爾伯因為感染了傷寒而過世,享年 45 歲;而留下來的弟弟奧維爾與他們的公司,則長年耗在各種專利規格的糾紛當中,再也無心繼續研發飛行技術。
在二十幾歲得到了奧運金牌的運動員,後來怎麼了呢?在二十幾歲創作出生涯大 Hito 的歌手,接下來的人生又該如何呢?在三十出頭的年歲寫出了生涯代表作的小說家,他又該如何是好呢?
創作與才華是很殘酷的,那些在歷史上極其幸運被謬思女神垂青的人,可能都很難想像這樣的好運是有時限的。時候到了,他依舊會褪下光環,活成一個普通人。
打贏戰役的英雄,人生的高光時刻就在此時逝去,接下來等待著他的,就只有平凡無謂的老去。
總說人生苦短,但其實對比於那十年的創作黃金期,餘下的人生卻是好長好長的啊⋯⋯。
人生不是電影,人生不會結束在生命年輕時完成了一個完美演出、充滿感動與掌聲的謝幕上。幕拉下來後,人生還有幾十年要走。
人生的結束,比較像是《教父 III》(1990)末了麥可.柯里昂的晚年那樣,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失神地從端坐的椅子上摔落,像是樹林裡無人知曉的樹木倒下。
在那一刻之前的人們,都是怎麼活著的呢?
我們終究會老去。老去,是一個尺度極為漫長的失去的過程。我們失去頭髮、牙齒、水晶體、椎間盤、膽囊、心臟瓣膜、足底筋膜⋯⋯比起忒修斯之船,反倒更像是《老人與海》(1952)的結尾,老人奮力將大魚拖在船尾返航,一路的過程中大魚的身體逐步被所有水中的掠食者蠶食鯨吞,終究剩下一副骨架。
那些失去,都是一個個痛徹心扉的警醒,警醒我們曾經擁有的幸福,而那過程終究不可逆。
因為人會老去、失去,我們才能在漫長的時間尺度裡明白,我們曾經擁有的福份,都是一期一會的相遇。
而唯一留下的證明,就是我們真實活過的經歷與記憶。
完成了零式戰鬥機的設計之後,真實世界裡的堀越二郎,還要一直見證帝國傾全國之力量生產戰機,在太平洋戰爭末期,一架一架地載著還有大好人生的少年飛向敵軍的航母,沒有一架回來。在戰爭結束後,他還活了好久好久,直到 1980 年代才去世,與昭和時代一同謝幕。
真實的堀越二郎沒有愛過菜穗子,菜穗子的原型來自另一位人物堀辰雄的自傳小說作品與作家自己的肺結核罹病經歷,刻劃出如櫻花一般凋零的寂侘物哀美學的短暫愛情。
人生旅程通常是這樣,有人先走,有人留下來。
約翰與喬治先走了,保羅和林哥留下來。
應該是這樣說的吧,先走的人有他不得不走的理由,而留下來的人也有他必須完成的事。
回到那個夢中草原,菜穗子對著二郎說:「活下去、你要活下去。」轉眼間化成一陣風,那是與零式戰鬥機呼嘯而過時的音爆完全不同,比較緩慢卻非常全面地席捲地上的柔軟事物,也好好地撫過了你的臉頰的風。
二郎在那個時候知曉了菜穗子已經離他而去。
有人在生命中成就了豐功偉業成為傳說,有人則負責說故事延續傳說。正如有人的任務是成為他人的回憶,有人的任務則是將那回憶帶向遙遠的未來。
而我們並不能選擇自己會成為哪個角色,只能在被派了角色之後盡力扮演好它,這是人生遊戲的基本規則。
我總是忍不住地會去想在故事裡面的二郎,假如跟真實世界的二郎一樣活到昭和的末尾,那麼失去了菜穗子的他,餘生還要活好久好久。在他日後的漫長人生裡,他會回想起什麼呢?
那是他與菜穗子僅僅數日的夫妻相處時光,不管肺病傳染的風險也要恣意地親吻,不管病體的日漸凋零也要撐住睡意好陪在心愛的人身邊,看他做他最喜歡的工作。
每一個親吻、每一個擁抱,都是用盡了全力。
他會在某一天驀然回想起,菜穗子為了這段愛情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乍看任性,可實則做好了犧牲一切的覺悟才下的決心。
從她痛下決心從高原療養院脫逃開始,她已在計算著生命的歸期。拚盡了全力在人潮翻湧的火車站月台上掙扎投進了愛人的懷裡,拋棄了無謂的禮俗也要與愛人結婚,不顧一切地拖著病體與愛人貪求最後的甜蜜時光,她最後騙過了所有人,離開愛巢,自己一個人走向死亡。
那寥寥數日的甜蜜愛情,用極高的密度釀成的糖蜜,要在未來的日子裡稀釋成千倍萬倍的回憶,陪伴著二郎走向未來的遠方。
就為了這個理由,他可以繼續走下去。他既孤獨,也不孤獨。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段愛情只能相守數日、追憶終生,你還會選擇這樣的愛情嗎?
有金字塔與沒有金字塔的世界,你要選哪一個呢?
劇照提供/吉卜力工作室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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